09
伤筋动骨一百天。按照医生的说法,严格意义上,不来方夕莉还没有严重到骨折的地步,只是关节处有所错位,韧带轻微撕裂。这为她的住院期比起真正的骨折要缩短了不少,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觉自己躺在床上长了很久的蘑菇,久到仿佛只要在锅前跳一跳就能凑齐一份蘑菇火锅,一天一小时的复健活动完全不够看的。
出院这天是黑泽密花来接她的。因为住的日子不算短,生活用品、衣物外加一些还未吃完的保养品多多少少还是装成了一只不大不小的包裹。等在门口的那辆车子很眼熟,打开门看见的却不是黑泽怜,而是放生莲和镜宫累这对充满悬念的组合。
“放生虽然有驾照但一直没有什么开车的机会,怜姐就说给他练练手了。”看到夕莉疑惑的表情,密花便解释了一下车主不在的原因。
该说是怜心大呢还是密花心大,夕莉犹疑了一下是否真的要将性命交给这位新司机,但见密花从容地将包裹放进后座,副驾驶座上的累也下了车,两个人转身要过来搀她上去,她便选择相信放生先生了。
若说还有什么违和的地方,大概就是镜宫累的存在。
夕莉不认为自己的出院值得如此的兴师动众。回到古董屋的门前,累第一个下车,为夕莉打开了车门,用着几乎要把她扛下来的体贴姿势将她顺利运下了车。
“累君,我自己走也行的……”
“嗯,暂时先配合一下吧。”
配合什么?
夕莉回头看了眼在另一侧下车的密花,后者却是拿走行李便绕过车子直奔古董屋的门口。放生则是把车子开去停车位。
夕莉迫于姿势只得把大部分重量放在累的身上。
至今为止的违和感都还不至于令人十分在意,直到夕莉看见门旁边站着的一名男高中生。他不知缘何憋得一脸通红,手上还捧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物盒,双腿抖得厉害,一如那平静不下来的声线:“祝贺你出院,不来方桑,还请保重身体!”
夕莉疑惑地看着眼前奇怪的一幕,忘了伸手去接,结果对方似乎已经等不下去,将礼物塞到了她手里。
“诶?你是……?”
还没问完,男生急急忙忙鞠了一躬,便一溜烟跑了,离开之前似乎还瞪了一眼她身旁的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什么情况?”
搀着她的“美少年”只是扬起眉毛耸了耸肩,继续带她往屋里走。
“夕莉认识那个孩子吗?”为她们推开店门的密花如此问道。
“有点脸熟,是以前光顾过店里的客人吗?”夕莉微微歪头回忆道。
密花回头递给累一个眼神,意思有点像“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店里并非空无一人。车子真正的主人原本坐在靠门的位置上的,见她们进来了便起身迎接,脸上挂着成熟得体的微笑,“欢迎回来,夕莉。”
“啊怜桑,这段时间承蒙照顾。”
【回来】这个措辞从刚认识没多久的黑泽怜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夕莉向她微微点头,小心地略过这层疑问。实际上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怜,而是正站在柜台后方的雏咲深羽。深羽不但没有出声,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只是不停地玩弄着台子上的咖啡机。
跟她同一天入院的深羽因为问题不严重,只是留院观察一天后就顺利解放了。期间有来探望过她几次,但都是跟着密花来的。几乎没有独处的时候,在密花对她嘘寒问暖的时候深羽总是坐在最远的那张椅子上,不说话,也没有要回答什么的意思。
夕莉见她这种疏远的气场,每次都会把即将到嘴边的“大学里怎么样?”给咽回去。但现在再不问候一下就真的说不过去了。只是没等她开口,深羽突然轻声说了句:“欢迎回家。”
那双濡黑的眸子终于看向了她。夕莉如释重负,勾了勾嘴角。
“嗯,我回来了。”
至此,夕莉才终于觉得一切尘埃落定,仿佛在医院里那么久的忍耐,只要说出这一句话后就都可以烟消云散。
密花建议她去一楼的客房里躺躺,等吃饭了会再叫她。夕莉抖了抖快要发霉的身子,本想拒绝,却被身旁已经代替累来搀扶自己的深羽揪住了手臂。回头看了眼深羽,转而点头答应。
因为接到了一道带着请求的目光。
她能感觉到深羽不同于以往的柔弱。
时常被密花说太过迟钝,这一次大概算有所长进吧……?
累目送她们走进后屋的门,来到柜台前坐下,将密花刚煮好的第一杯咖啡推到旁边的位置上,耐心等待她煮好第二杯,双臂放在柜台上正坐,就像一位乖巧的学生。
“辛苦了,累君。”
“诶,该说是那孩子不幸还是……说不定是难能可贵的初恋。”
“难能可贵的初恋啊,”怜也靠过来柜台边,坐在累的旁边,将累正在等待的咖啡接到了自己手里,摸了摸一脸尴尬的某作家助手的头顶,仿佛在安抚小孩子,“累君的初恋是怎么样的呢?”
正巧停好车的放生推门进来,累匆匆地扫了作家一眼,又立即转回头,双手不安地在膝盖上摩挲。
“喔,原来如此。”
累的脸红了起来,犹如节日庆典中到时间后突然亮起的灯笼。
放生坐到了累的另一边,拿起她留给自己的咖啡无言地喝起来。换做平时放生一向是沉默寡言的,看似对周围的对话毫不上心,实际上却只是喜欢观察并收集灵感和素材。深知这点的累明白不能再让怜继续说下去,于是灭了灯笼,立刻转移话题。
“那个男生,之前在路上偶遇过一次,对我说什么‘你敢欺负不来方我就揍你’,总觉得他会为了监督我而再来。”
“所以说热血类型真的让人头疼,看起来人也不坏的样子但……”
“密花会不会对夕莉太过保护了?”
“唔。”
被怜一语言中,密花撇撇嘴,低头不再说话。
放生难得加入了谈话:“累你去健健身怎么样?最近的进度也赶得差不多了,不会像之前这么忙。”
“诶?”
这是什么意思?让她提高干架的胜率吗?!
老师跟密花一样对那两个女孩都是保护过度,对她却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累认命地双手捂脸。一旁的怜理解似地拍拍她的背。
这种善意也让她接受得很纠结就是了。
坐在客房的床上,夕莉拿着刚刚收到不知为何物的礼物盒在手上来回翻转,正想要拆开的时候,便感觉到深羽的视线,盯得她背后发毛。
“看我做什么?拆开看看。”
“嗯、嗯。”这么应着,但夕莉并没有动,只是将礼物盒放在了一边装满了杂物的箱子上,“雏咲桑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深羽的表情刚明朗了一下,便又黑了回去。
“我不像某些躺在医院里无所事事的人。”
这是事实。夕莉挠了挠脸,“虽然可能晚了点,但还是要谢谢你来救我。”
深羽没有回应她,坐到了她的旁边,抓起那个礼物盒放在耳边摇了摇,发现意外地有点分量。
“大学里怎么样?”
夕莉终于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其实也有好奇的成分在里面,毕竟当年车祸过后就没再继续学业,不太清楚大学生活是怎么样的。
“也就这样。”
“有加入什么社团吗?”
“戏剧部。”
“很有趣的样子。”
“也没什么,跟之前做的事差不多。总想选我做女主角这点很困扰就是了。”
“好厉害。”
说着说着,夕莉明白了今天最大的违和感来源何处——她跟深羽居然有了一串如此正常如此普通的对话!没有影见,没有委托,没有看取,只有最平常的话题。
“夕莉呢?高中的时候在什么社团?”
说话间深羽已经拆开了外面的包装,手法略显粗鲁。一般来说随意拆开别人的礼物实在算不上礼貌,但夕莉没有在意,回忆起自己的高中生活。
“学校里没有强制加入社团的规定,所以严格来说我是归宅部的吧。”
“诶,还以为你会进单车部之类的。”
打开盒子的上半部分,发现里面是一条看起来不会廉价到哪里去的项链。
“有过这个想法,但是发现里面清一色是男生,就放弃了。”看到深羽将项链提到眼前仔细端详,夕莉歪歪脑袋,十分正经地开始就事论事,“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这个大概不太适合我,挂在脖子上很碍事啊。”
“要还给人家吗?”
“你喜欢的话就给你。”
深羽毫不掩饰地在夕莉面前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家伙是很照顾她没错,但是根本没有理解收到这个礼物的意义究竟代表着什么吧?
“如果是我送给你的,你戴吗?”
“诶?”夕莉摸了摸下巴,似乎在认真思考,“在影见之外的时间里会戴上吧。”
这个答案本该让她欣喜,但由夕莉毫无自觉地说出来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期待什么。
“笨蛋。”
“抱歉。”
直觉告诉她不要深究惹深羽更加生气比较好,下意识地道歉过后便不再看那条项链,转身仰躺在床上。
“那我就收下了,好歹也算是你送的。”
“等等……”听见深羽的后半句,夕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条件反射出口后,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阻止她,脑子飞速转动中,寻找着理由,“我还是还给他吧,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收下这种贵重品也不太好。”
深羽的凝视让她有些口干舌燥,“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更好的。”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深羽终于轻应一声,将项链规规整整地放回进盒子中,随意地放到杂物箱上后,也跟着躺倒下来,翻了个身,将额头抵在夕莉的肩膀旁。
“为什么会独自被带走?”
“唔?”夕莉还沉浸在跟深羽说上了好多话的不真实感中,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之前艺伎的事,“还记得你第一次拍到她的那晚吗?”
“嗯。”
夕莉把她扔在自己房里,一整晚都没有回去,她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气。
“她来找了我,虽然没有说话,但是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是希望我帮她做什么。”夕莉有些笨拙地翻过身,与深羽面对面,“这种情况在获得影见能力后,我见得不少,密花以往都是教导我不能轻易接受灵的委托的,所以我本打算置之不理。”
“嗯。”
“然后,她作势要伤害你。”
深羽扬起眉,回忆当晚她在上楼休息之前,看到夕莉确实脸色发青地盯着她的后方,现在想来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了。难怪夕莉最后还把店里唯一的射影机交给了她。
“所以你就这么大胆地缴械投降了?”
“倒也不是这么难听的说法,我相信她确实有求于我,而且怕她出尔反尔还要去骚扰你所以才……”
深羽往她这边挪了点,发丝挠得她鼻尖有点痒。
“明明当时告诉我就好了?”
“可是,雏咲桑毕竟不是店里的员工,不能把你卷入危险的委托之中。”
手臂上突然挨了不轻不重的几下,夕莉惊觉自己无意中可能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朝深羽无辜地眨眨眼。
“叫名字。”
“诶?啊……抱歉,习惯了没改过口来,深、深羽。”
简单的两个音节,却让她的舌头差点打结。
说到底当初是怎么畅通无阻地喊出来的呢?也并没有什么很特别的理由,纯粹是觉得在那种互托性命的气氛下,应该要用名字称呼才对。说起来在不经过同意的情况下就这样轻浮地叫了名字,也是相当失礼的行为。
幸好深羽没有生气。夕莉看了眼天花板侥幸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