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缘茶坊最近生意挺好的。午场和夜场,八张麻将桌子,天天座无虚席。
星期五这天,张倩婷到店里开张。还没吃中饭,就让对门面馆端了二两牛肉刀削过来。吃着,慢慢来了些人。一点钟才开打,几个先到的麻友,坐在一起磕磕瓜子,聊聊闲话。
刘阿姨下个星期要跟老公去泰国旅游。王姐昨晚上点了人家几个清的,输了三千多,今天应该休息,不过来了。赵哥的大儿子上高三,眼看着要考一诊,每天用功到两三点才睡觉。小赵读的理科,成绩还可以,说是C大保底,D大稳当,E大争取冲一冲。
许筠就是E大的。张倩婷一下想远了。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一件咖啡色的灯草绒大衣,在街对面的泡桐树底下绕来绕去的。再走近些,就看见她一只手挎着个小皮包,细长的手指捻着肩带;另一只手捏着手机,正在低头打字。张倩婷走到许筠面前,看到她脸上绒绒的粉子,嘴唇很润,垂下来的睫毛也长。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一个妹妹。
她就又走近了一步问她:“你是不是N-A……”
“Narcissus.”许筠抬起头说。
“我姓张。”她低头,看见许筠锃亮的小皮鞋,感觉手心发着毛毛汗。接着张倩婷把自己的一绺头发轻轻拢到耳朵后面去,用她不那么标准的普通话补充道:
“我就是兰花草。”
这个小朋友平时明显不出来玩的,身上简直敏感得不行。都还没开始,就一直推她;都还没使劲,就已经不行了。太多了不要了真的受不了了,惊叫唤。张倩婷怕弄痛她,最后没敢进去,也不指望她会搞回来。权当义务劳动了。不过事后想想,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就想啊。她小口小口吃橘子的样子,啃得自己心都乱了——那天晚上,许筠也是这样啃着她的肩膀,到了的时候,无声地轻轻抽动。那箱橘子她到现在还没吃完。
所以张倩婷又摸出手机,点开许筠的微信头像,发了这个月的第五句「在吗」。
许筠不在。但下午三点半,她转发了一条朋友圈,是一个本地乐队的演出信息。演出今晚十点结束,地方在大学城附近,离麻将铺也不远。
于是差十分十点的时候,张倩婷把她的小电马停在了那家Live House门口。
几分钟以后,许筠从里面走出来。她身上还是之前那件咖啡色外套,手揣在衣兜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倩婷。就像一个真正的朋克那样。
张倩婷就问:“哪儿找来的灯草绒衣服啊。你妈的? ”
许筠心里有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呐喊:是古着!去年在市集上买来的VINTAGE!古·着!
算了。说了还要跟她解释古着是什么,不如自杀。
“走嘛,上车。带你去个好地方。”张倩婷说。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刚看完演出,脑子还不清楚。可能因为明天没课,无所谓,去就去了。可能想起前面几次都没回过张姐的信息,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最有可能的其实是逃避写论文。总之,许筠就这样坐上了张倩婷的电瓶车后座。
到聚缘茶坊的时候,夜场已经差不多接近尾声。街面上除了对门的烧烤摊,只有这里的灯还亮着。隔间的窗帘降下一半,刚好挡住人头。透过玻璃,看见里面翠绿的牌桌,纷纭变换的四双手在上面勾心斗角。机器麻将桌哗啦啦地洗牌,声音像海潮一样澎湃。
刚推门走进去,许筠就要被烟气熏出来了。这里不像什么正规茶坊,像个鸦片馆:云雾缭绕,光线昏黄,茶几上的烟灰缸尸体横陈,连纸杯里都漂着烟屁股。门口这桌的男人长得像葛优,瘫坐在扶手椅上,一手夹烟,一手理牌,嘴巴里念念有词“我日你妈,我日你妈”。
你要日谁的妈嘛。许筠心想。
张倩婷带着她往里面走。桌边一个抄手看牌的人,在烟雾中转过身:
“回来了啊。”
这人理着个寸头,胖胖的。声音低沉,长相却很秀气。一看就是T。
“介绍一下,这是小娟。这个是小许同学。”
小娟摆摆手说:“不用介绍了,都晓得。你拐的小朋友嘛。 ”她看着许筠,下巴朝张姐努了一下,“你跟她。所以你是P咯。 ”
“我不分的。她应该也不分。”许筠认认真真解释完之后想,今天是真的脑子进水了。
张姐在旁边点了点头。
“屁,哪个不晓得你张倩婷十年前是南门上一条铮铮的铁T啊。”
张姐说:“都过去了。现在我金盆洗手了。”
算了吧。许筠第二次想。论文没写,语言没考,就快开始申请学校了,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浪费时间。
她正犹豫要不要叫个滴滴回去的时候,牌已经打到了最后一圈。麻友们陆续结账散场,帮忙看店的小娟也收拾一下回家了。现在店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张姐把许筠带到旁边的包间里,放下窗帘以后,只剩一盏孤灯照着牌桌。就像是拍赌场风云的片场。
张姐摁下机器麻将桌中间的按钮,就有一小块台面徐徐升起,出现一个黑洞;她把桌上的麻将全部推进去,再摁下按钮,黑洞又合上了。牌在下面重新排列组合,升上来时已经齐齐整整砌成了四面墙。
真的高科技。许筠想。
“会不会打?”
“不会。”
“那我教你。”
说这话时,张姐的表情竟然有一种凛冽的肃穆感。庄重得让许筠无法拒绝。
先拿牌。四个一匹,端三匹,摸一张,总共十三张;
再理牌。筒子条子万子,分门归类,按次码好。
张姐站在背后圈着许筠,开始上课:
“看好啊。两个叫一对,三个是一坎。如果遇到三个一样的,可以碰;四个一样的,可以杠。”
“碰和杠我还晓得的。”
“不能有三种花色,要先打掉一种。” 张姐用食指点着牌,运筹帷幄,像点着她麾下的士兵:“你看你这次,条子少。先把条子打了。”
许筠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打啊。” 张姐笑起来。
许筠就捏着一个幺鸡,轻轻巧巧地放到牌桌正中央。
“那么斯文干啥。牌场如战场。”张姐重新摸了一张牌,用拇指一揩,又干脆地打掉。手起牌落,气势如虹。这张八条在桌上转了一圈,才郑重地倒下。
而她的吻和牌面几乎同时落下。一个灼热的吻,像打出的八条那样富有侵略性。张姐的唇舌长驱直入,在许筠的口腔里来回扫荡,接着一路往下,吮吻她的脖子。许筠仰起头,双腿发颤,脚趾蜷起,手不受控制地推倒剩下的牌。牌桌和她的身体都变得一片狼藉。她发现自己不想推开她。这个吻也让张姐觉得很满足。
就有点像是啃五香兔头的时候,吃到脸颊肉的感觉。
想着,也饿了。 “等下姐带你去吃夜宵啊。”然后张姐放开许筠,哑着嗓子说。
*
她们就真的去吃兔头了。找到一家河边上的小店,啃了两个麻辣的,两个五香的。还喝了两碗雪豆蹄花汤。很扎实的一顿夜宵。
吃完了,不免要散步消化一下。河滨步道上的行人不多,十二点多还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不是情侣就是小狗。远远跑来一个白白胖胖的萨摩耶,张倩婷蹲下去使劲盘人家的头。
深秋季节的风已经有些湿冷,河道正在整修,刮来一阵咸腥味。许筠系上大衣扣子,看她认认真真摸狗。路灯昏黄的光线打过来,照着狗脸和张姐的侧脸。夜色中那两杠平眉看上去也不那么奇怪了。张姐是典型南方人长相,不说话的时候,五官竟然显出几分柔和温婉来。
柔和温婉。许筠想到这几个字就忍不住笑。
狗主人牵着狗渐行渐远,她们往校门口的方向慢慢踱步。张姐把手抄在衣兜里,一边走一边说:“我职高毕业就开始帮我妈的忙,后来接手这个铺子,可能十年没有好好看过一本书了。妹妹,你在学校里面,真的要认真学习,珍惜好时光,多交朋友。 ”
许筠更想笑了。
“我没什么朋友。 ”她说。
“怎么会啊。”
“没意思。”
许筠想起那些孤立她的室友。平时在寝室里聊得好好的,看见她走进来,一下都像鹌鹑一样闭了嘴。她不善交际,也没什么兴趣认识其他同学。许筠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她准备去德国读研究生。德国有莱辛,黑塞,有她的海德格尔。
说着,就到了校门口。张倩婷催促她快点进去。
许筠走到宿舍楼下时,收到一条微信:
「跟同学多交流 多交朋友 希望你开朗 快乐 你很棒! 」
「今天谢谢你。以后麻烦你打标点符号。」
正要发出去,她想了想,又逐字删掉了这句话。
“嗯。”最后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