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她十岁左右的事了，华泽一突然想到。她十岁那年暑假的某个下午，她蹲在小区中间的大花坛前面逗着三号楼周伯伯养的的那条大狼狗。夏天的时候天黑得晚，天上还是黄澄澄的，跟一片橘子皮一样，小区里面已经此起彼伏起噼里啪啦炒菜的声音。华泽一拿了根火腿肠，在狗眼前晃来晃去的。杜友直那时候六岁，只知道屁颠颠地跟在她身后，攥着华泽一上衣的下摆，越过她肩头怯生生地看着。你不能怕，越怕它们越要欺负你，这话华泽一教过杜友直很多次了，但那小屁孩也听不进去，躲在华泽一身后瑟瑟发抖。你要是这么害怕就回家去呀，反正也要吃晚饭了，华泽一又说。但杜友直除了把她的衣角扯得更紧了一些，别的什么也没做。后来不知道那条大狼狗看见了什么，突然冲着杜友直狂吠起来。杜友直终于松开了手，颤颤巍巍地转身要逃，然后一下子磕在了花坛的尖角上。花坛里的花花草草无辜地一动不动。一时间哭声，叫声，犬吠声乱作一团。吵闹之间还听到不知是谁家里传来的大呼小叫，“烧焦掉了，烧焦掉了诶”。

烟慢悠悠地往天上飘去。

杜友直她妈倒没说什么，估计也是不好意思数落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只是一边往杜友直的额头搽着红药水，一边笑着说，算了算了，小孩子跌跌碰碰很正常的事，再讲本来就是我们友直自己磕出来的。华泽一听着也觉得很有道理，在一旁猛点头，华泽一她妈张爱莉给了她几记眼刀，当然华泽一才不会在意这个小题大做的女人。

华泽一刚一踏进家门，胳膊就被张爱莉狠狠拧了一下。你个小赤佬，谁叫你去逗狗玩的。华泽一头一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双手背到后面说，你这叫多管闲事。张爱莉把她一把抓到床上，脱下华泽一的裤子，抄起拖鞋就是啪啪啪一顿打。华英雄刚好下班回家，看了看她们母女两个，什么都没讲，走到厨房去拿酒吃了。

第二天，华泽一从小超市买了酸奶回来，天灰蒙蒙的，空气又热又潮，压在人胸口透不过气。是要黄梅天了，大人们说。华泽一把一排酸奶抱在怀里，赶着在下雨之前奔回家，却在花坛那儿碰见了杜友直。杜友直看见她，把双手背到身后，把头低下去了。

华泽一不跑了，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然后抬起头看着她。

还不开心啊？我昨天都被我妈打过了。

杜友直着急地摇起了头。

那你还干吗？

华泽一问道。杜友直咬着嘴唇，用手指把衣角卷起来又放开，最后嗫嚅道：

你不要不带我玩了。

华泽一掰下一盒酸奶，插上吸管，递给杜友直。

你乖一点。

杜友直小口小口嘬着酸奶，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于是蜻蜓在低空盘旋，风车被吹起一圈一圈，天上的云传来雷声轰鸣，然后暑假重新开始。

那只是幼时回忆里的一个小插曲，虽然或许是她们波澜不惊的童年生活中唯一一点算得上波澜壮阔的事情，可后来看起来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让人发笑的窘事。华泽一几乎就忘掉了。然后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这件事却被她突然清晰地想起来了，历历在目。

多年后的那一天，华泽一拉着行李箱离开家，三号楼的那条狼狗挣脱了拴狗绳追在她身后。华泽一往前走着，然后行李箱的轮子骨碌碌的声音终于停下来。她转过身，蹲下来；大狼狗已经成了一条老狼狗，虽然老了它看上去还是凶神恶煞的样子，这么多年下来，这园子里最后也只有华泽一一个人敢亲近它。

三号楼的周伯伯背着手慢慢跟在后面。

常回来看看哦。

狗呜咽了几声，乖巧地趴下来，让华泽一摸着它的脑袋。

华泽一突然开始想念这里了，一切都熟悉又可爱。这一刻是她最想念这个地方的一刻，她心里觉得等她离开以后，一切记忆都会开始失真，慢慢地没了烟火气，没了隔三差五就能闻到的饭底烧焦的味道，然后变成相框里面假模假式的笑。

于是她转身走了，狗这次没有跟上来。华泽一就是在那一刻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场意外，那些哭闹声靠近她耳边又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从天空传来的雷鸣。

上海下了那年夏天的最后一场雨。秋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