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容在工作上一向是沉稳踏实,干脆果决;就算偶尔碰到难关,她也可以向父兄请教。故此,她在工作上从未碰到过棘手的问题。
然而,这次在工作之外遇到的问题,她并没有高人一等的处理办法。
她是实实在在的不知所措。
且自她发现她对阙瑾瑜的感情的确超出了朋友界线后,回想起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突然就省悟到,阙瑾瑜至少对她抱有同样甚至更多的感情。
这个发现只让她的心头更添沉重。
江之容绝不是一个对同性之间的爱情有什么偏见的古板人士。
要是周围有朋友和同性真心相爱,她只会诚挚地给与祝福。
但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太多太多的牵绊束缚着她,警告她不得胡作妄为,提醒她不要行差踏错。
她亦以手上拥有的全部来告诫自己不要头脑发热。
可是一切的一切在她的心里都抵不上阙瑾瑜的轻颦浅笑。
这是让她至为恐惧的一点。
阙瑾瑜的勤奋、聪敏、涵养、容貌,在在都让她心动,且不能自已。
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明知其不能为而想为,这份认知无法不让人害怕。
江之容心知,如果是在十多年前的学生时代,她说不定会抛开一切,与阙瑾瑜冲动地闹一场恋爱。
但现在,到底是不同了。
她脑中仍有一丝理智,在最后牢牢地绊住了她。
如今的她,已经冲动不起也失败不起了。
即使她什么都不想,只顾眼前一时痛快,那么选择这条路后会面对的重重困难,她江之容又是不是有勇气和智慧去心甘情愿地面对及克服呢?
江之容自知这其中还是差了一点。
换句话说,她没有信心在以后两人感情产生问题时不失望、不后悔、不怨怼。
这关键的一点,让她热情冷却、临阵退缩。
她们只是现实社会中再普通不过的沧海一粟,不应妄想会有童话发生。
且在二十一世纪初的现今,还真有童话故事吗?
她望向案头的那本《世纪末的童话》。
她想,书里已经给了她答案。
这本书早就到了,可是她最近才有空开始看。
一直看到男主人公找了个女人来平息对女主人公的思念。
她合上了书。
就连男主人公那为爱而离家出走的哥哥,书里都暗示他只是利用女明星来获得母亲的重视。
二十世纪末哪会有童话?
二十一世纪初也不会有!
她想,应该和阙瑾瑜把事情说清楚,做个了断。
阙瑾瑜接到江之容的联络时不消说是雀跃期待的。
冼氏的审计工作已经到了结尾,因此她有空出来应约,事实上就算没空她也会想办法抽空。
这几天在冼氏一直见不到江之容,让她心里失落又空虚。
但她只以为是江之容最近很忙,所以并没有想到完全是对方在避而不见。
她并不知道心上人这几天的心理斗争,故而她在来赴约之前全无防备。
只是当她赶到包厢,看到江之容的脸庞时,突然就迷茫了。
“坐,替你点了你喜欢的咖啡。”
分明还是像之前那样温柔和煦。
阙瑾瑜在心里叹了口气,已知横祸就要飞来。
就像她在书里看到的女明星在面对分手前的那一刻一样。
那感觉,仿佛是置身于恐怖片里那种虚伪的平静之中,下一刻往往就是猝不及防的惊怖。
“之容,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江之容点点头,她张了张嘴,又抿了起来,如此反复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
“因为我的错,放任一件事偏离了轨道。当我意识到时,它已经变得很严重了。所以我想,我应该负起责任,把它纠正回来。”
“故此,你特地约我出来让我死心。”
只这一句,就教江之容整个人狼狈不堪。
她想起初次见面时阙瑾瑜敏锐地看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她知道,自己是不用再耗费心思考虑如何切入正题了。
“瑾瑜,我们都不是可以活在童话中的人。”
“放心,之容。我并没有打算要在这上面纠缠不清。”
阙瑾瑜心想,是不是自己在对取向不同的人动心时,就已经注定了这场相思是要无疾而终的?
是的,阙瑾瑜为靳兰所知的秘密就是她的取向。
“我给你添麻烦了,是吗?”
江之容茫然,随即否认。
“不,这都是我的问题。”
她确确实实地对阙瑾瑜动心了,怎么能不承认?
阙瑾瑜没有追问原因,其实在江之容已经做好决定的现在,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
她想,事已至此,又何必死缠烂打,让大家都难堪呢?
而且,她也实在舍不得勉强江之容。
她看到江之容结账、起身、出门,她觉得应该说声再见,可是她没有力气开口。
阙瑾瑜在包厢里坐了很长的时间,一动不动。
直到靳兰推门进来。
“你在这里多久了?”
阙瑾瑜艰难地抬头。
靳兰为什么会过来?
她恍惚地想起,好像是自己之前给靳兰打了个电话。
阙瑾瑜抓住靳兰的手。
然后,双眼泛红。
靳兰在了解了事情之后,长叹一声。
“天!你喜欢谁不好,要喜欢一个异性恋。”
“要是我早知道你喜欢她,我肯定会……”
靳兰却语塞了。
会怎样?
劝阙瑾瑜迷途知返,及早回头吗?
靳兰心里明白,即使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也是无法劝服她这个老同学的。
靳兰也无法怪责江之容。
毕竟江之容并非蓄意欺骗阙瑾瑜的感情,她也是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阙瑾瑜由着靳兰把自己送回家,然后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一旦自己独处,顿时觉得悲伤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但是也就只有晚上的时间能让她难过。
现代职业女性独个儿在职场上拼搏不易,怎能为了小小的失恋就一蹶不振自毁前程。
然而再踏进冼氏大楼时,仍让她触景生情,伤心异常。
其实本来应该前段时间就能离开的,不过因为一点小事拖延了。
冼氏之前曾经有过负责人违规通过巨额借贷的事,涉事的蒋继新现在还在外逃中。
这件事在冼氏的员工交给审计小组的资料中也看到了,不过阙瑾瑜在工作中发现,蒋继新通过的借贷对象并不止资料上登记的皮包公司。之前还有一家规模不小的投资机构也向冼氏借贷过,但是违规签批的所有款项都算在那家皮包公司上面了。
阙瑾瑜和搭档的会计师秦美珍商议过后,就把问题提交给了冼氏相关人员,这点解决掉后,就可以出具审计报告了。
阙瑾瑜现在只希望赶紧把收尾的工作做完,自己就好早日离开。
但老天似乎在和阙瑾瑜作对,已有的问题还没解决,又新出了一件事。
已经被收购多时的德信,突然对外宣称他们手上有证据证明冼氏买通了当时对德信的产业进行估价和审计的估价师及会计师,从而以不合理的低价收购了德信。目前正在向法院起诉,申请作废当时冼氏和德信签订的收购合同。
这对于为了整个收购案忙得天翻地覆的员工来说当然是个重大打击。
冼逸舟在办公室脸色铁青。
他的震怒并非为了冼克明在业务上的疏失,好歹也是商场上经过风浪的人,从心底里就觉得一两单生意的失败不算什么。
但要是有人借着冼氏的名头惹下些很不名誉的违法嫌疑,他就不能忍受了,即使这人是他的亲骨肉。
“克明,这是怎么回事!”
冼克明神色自若。
“只不过是其中几个股东贪心不足,觉得拿的太少,现在想浑水摸鱼再捞一笔而已。”
“他们说有证据!”
“虚张声势罢了,爸爸,你别想太多,这事很快就平息了。”
“克明,我告诉你。”
冼逸舟盯着这个二儿子,双目炯炯、不怒而威。
他一字一顿。
“如果让我发现你有作奸犯科,违法犯罪的迹象,我不会饶了你。”
冼克明心跳极速,他一直都不能克服面对父亲的威仪所产生的颤栗。
尤其是在他心虚的时候。
但现在他不能退缩。
“爸爸,你相信我,自踏入冼氏工作以来我绝对没有用不堪的手段。”
冼逸舟“嗯”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冼克明可以出去。
冼克明领命而退。
冼逸舟想了想,又直接打内线电话,把江之容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次的意外也让江之容没有了空闲去为阙瑾瑜的事而感伤。
坐在董事长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她由不得感叹这段时间上冼氏大楼的48层似乎特别频繁。
“之容,你怎么看?”
“当时对德信产业进行估价的房地产估价机构和进行审计的会计师事务所都是德信挑选的,据说和德信有多年合作关系,贸贸然去收买,我觉得很不明智。”
“而且,德信低价出售的大部分关键产业,都是郁善儿从郁德信手中继承过来的,她自己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她虽然天真,但也不至于傻到会如此贱卖自己手中的一切。”
说到这里,江之容心里咯噔了一下。
有个她极不愿细想的假设在心里模糊地冒了出来。
“你还是选择相信克明。”
江之容赶紧把念头打消,答道:“最低限度我不愿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判定他有罪。”
“之容,你帮我留意,有任何情况,直接向我汇报。”
“我明白。”
江之容自冼逸舟的办公室出来后,在电梯里碰见了靳兰。
一见到靳兰,自然就想询问阙瑾瑜的情况。
可是现在她又以什么立场去问呢?
江之容不是不尴尬的,且带着极浓厚的愧疚。
她自知欠负了一段难得的真情。
倒是靳兰明白她的心情,拍了拍她肩。
“都是成年人,瑾瑜能自我调节过来的,你不用太担心了。”
靳兰本来还有别的话要和江之容说的,那是工作上相关的事。
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按职场规矩先向自己的上级汇报。
江之容回家就把冼逸舟的嘱托和父兄都交代了。
江远川沉吟半晌,道:“既是你冼伯父的嘱咐,那你好好照办就是,如果克明那孩子真是无辜的,也好早日还他清白。”
毕竟他和冼逸舟二十年交情,也是看着冼克明长大的。
江远川离开后,那间三人常常用来商议公事的小偏厅就只剩下两兄妹。
“之容,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江惟道并不是个健谈的人,但对于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总有发自心底的疼爱和关心。
但他并不知道这番问话让妹妹为难。
故而看江之容沉默时又再追问。
“和感情的事有关吗?你有喜欢的人了?”
他想工作上的事再艰难不至于让这个妹妹连续几天心神不属。
江之容也真的是难以启齿。
既然已经拒绝了阙瑾瑜的感情,那便不必再把这件事情翻出来说,要是让兄长对阙瑾瑜生了什么负面的观感,那只会让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是有一个爱我甚多而我无法回报的人。”
这是她所能回答的极限了。
江惟道点点头,体会到了妹妹的难言之隐。
江之容呢,因为兄长的一番话,又不期然地想起了阙瑾瑜。
这就免不了的惆怅难受了。
她不由得感激起冼逸舟交给自己的额外工作。
最低限度能让她忙起来而不至于过多地想念阙瑾瑜。
她并不知道阙瑾瑜和她一样,如今也因为工作上的事而无暇再顾及自身的私人感情。
冼氏的审计报告仍然没出,德信的事并不是一重阻碍。
关于德信起诉,她们只要在审计报告里增加一个特别事项说明就行了。
问题仍在于那笔违规签批的借贷款额的去向。
正在阙瑾瑜和秦美珍打算第三次去催的时候,冼克明的秘书不期而至。
请她们去冼克明的办公室。
是避开旁人,私下邀请的。
两人来到冼克明的办公室后,冼克明吩咐秘书把门锁上,请二人在沙发上坐。
他自己坐到了另一边的沙发。
“这两个月辛苦两位了。”
两人客气了一下。
她们不知道冼克明叫她们前来所为何事。
“你们提出的问题我已知悉。”
阙瑾瑜心想,既已知悉,那还不快纠正过来,好让自己出具报告。
“只是,我认为这种小问题就不必改了吧。”
阙瑾瑜和秦美珍都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工作以来不是没碰到过不肯纠正问题的客户。
可是,这次是企业的副总亲自来招呼她们,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年长阙瑾瑜好几岁的秦美珍开口道:“冼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在出具的报告上对这件事进行隐瞒?”
“你们也知道最近的情况,我不欲在这些小事上增添我父的烦扰。”
“既然那笔借贷金额的总数无误,去向也明确了,漏了一家没填,不是什么大事。”
这信号差不多相当明显了。
可是她们仍然感到疑惑,违规签批这事早已公开,不是秘密。
为什么冼克明执着地要在去向问题上做手脚。
冼克明又补充了一句。
“希望今年的审计工作能顺利完成,这样我们双方都可以期待明年还会有个愉快的合作。”
阙瑾瑜忍不住道:“如果令尊知道我们欺瞒他,怎么还会再相信永威?”
“请你们相信,我对我父在业务上的决策仍有一定的影响力。”
两人都明白了冼克明的意思。
的确,如果硬是不肯答应冼克明的要求,提交了真实报告,不见得冼逸舟会因为漏报一家公司名字而对冼克明大义灭亲。
但永威要失去冼氏这个大客户似乎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了。
“两位可以回去好好想想,不必急着答复我。”
阙瑾瑜和秦美珍回到平时办公的会议室门前,秘书赶来,交给两人一个信封。
并转达了冼克明的话。
“副总说他明天开始要外出公干,不一定能赶回来为两位送行,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能看到永威出具的报告。”
这是不给两人拒绝的机会了。
两人进会议室后,让其他同事先下班,等人都走光了,这才打开那个信封。
是两张支票。
支票上的金额,令见惯大场面的两个人仍然心惊肉跳,面面相觑。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冼克明显然对这件事非常的志在必得。
阙瑾瑜突然想到,江之容对这件事与闻多少?
她是否也站在冼克明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