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望去,果然是當朝天子往亭中而來,宣城邊叫邊跳跑了過去:「父親!」
李治臉上充滿不相符的慈愛,將宣城抱了起來,爽朗大笑。「宣城,妳今天又玩了些什麼?」
世人皆知,皇帝萬千寵愛宣城公主。
先帝去世、李治繼位大唐皇位的那年,適逢宣城出生。宣城是李治統御天下後的第一位公主,或許因此,李治對其呵護遠遠超過他的第一個女兒義陽,宣城自幼被捧在無數個溫暖懷抱之間,她的指尖流轉著杏紅桃紫,腳趾尚未學步即百擁千簇,百千隨從緊隨前後行禮如儀,無一不是大唐公主該有的樣貌。
「妳讓武昭儀陪妳一起玩啊?」李治也看見了佇於一旁的武媚娘,邊摸著宣城的頭邊笑道:「媚娘,這是朕的宣城公主,她的生母是蕭淑妃。妳的『看朱成碧思紛紛,支離憔悴為憶君』,與她的『誰能重操杼,纖手濯清瀾』比之如何?」
媚娘聽過這首詩,而宣城自然也聽過。
這是去年七夕家宴時,她的父親詩興大發,以夜色發想,一時間賜下了「羽蓋飛天漢,鳳駕越層巒」兩句詩,讓阿娘續接。
那時阿娘將她抱於懷中,阿娘偏過頭去看著座上父親,而她刺眼的看見父親和母后交握的雙手。七夕月光灑落座上,阿娘神情柔美的臉蛋頓時素白如紙。僅一刻,阿娘便接道:「俱歎三秋阻,共敘一宵歡。璜虧夜月落,靨碎曉星殘。誰能重操杼,纖手濯清瀾。」
父親聽了頻頻點頭示好,要起居郎 傳抄以傳遍宮闈。她卻聽聞阿娘隱隱逸出一絲冷笑,續道:「我方才又為聖人想到一首詩,聖人可要聽看看?」
「霓裳轉雲路,鳳駕儼天潢。虧星凋夜靨,殘月落朝璜。」阿娘一開口,聲調微微拉高像枝疾飛的箭矢,將父親的笑意刺落在設置好的箭靶上。其實她不懂這幾句話為何讓家宴氣氛倏然生變,但她看到一向聰慧的義陽已悄悄拉著阿娘衣袖,總是清冷的臉上流露幾分不安,她也跟著心慌起來。
阿娘像什麼也沒察覺,繼續著自己的七步成詩。「促歡今夕促,長離別後長。輕梭聊駐織,掩淚獨悲傷。」
充滿哀怨的詩在七夕家宴上就這麼被吟詠出來,阿娘臉上還是那抹似笑非笑,看向父親。
父親繃緊神色,好一會兒才呵呵笑出聲來。「淑妃不愧是江南文才之後,一詩二作還能別出機杼!」
「淑妃系出蘭陵蕭氏,媚娘妳可要和她討教討教?」父親一席話將宣城拉回了現實中,她見父親熱切的望著眼前的女子。「宣城,這是武昭儀。武昭儀做的詩也是極佳的,讓她和淑妃互相唱和一番,必另有風情。」
「父親我要回去了。」不知為何她聽起來心裡頭悶悶的,和父親行完禮,便一溜煙的跑回昭明殿。
打開內室,阿娘正在休憩,單手支額斜倚榻上,她極快的鑽進娘親懷裡。
「阿娘。」尾音還長長的拖著,像是帶了滿腹委屈。
「不是到太液池玩去了,怎麼這麼快回來?」蕭淑妃撫著宣城背脊,柔柔問著。
宣城賭氣似說道:「太液池不好玩了。」
「那叫聖人幫妳修座新的山池如何?」
正說話間,素節和義陽也來請安。見著宣城正窩在淑妃懷中,素節臉上流瀉一絲嫉妒,又極快的克制下來。
「近來天氣嚴寒,阿姨還是多添幾件衣物禦寒。」義陽倒不似素節如此多愁善感,而是執手行禮,恭敬說道。
「如果在南方,冬日可不是如此……南方的冬天怎麼過的,我有些忘了。」淑妃仍然懨懨倒在床上,嘴角卻揚起一絲譏諷。「如今我倒喜歡北方的雪,愈冷愈好。」
見淑妃無甚精神,素節只好領著兩個姐妹出來,「懂事」的讓淑妃好好休息。只是一出來,宣城便忍不住說話。
「素節哥哥,你哪天可以不去弘文館,陪我玩蹴鞠?」
「妳啊,就知道玩。」素節伸手摸上宣城的頭,一時間又有些欽羨這個妹妹,能如此無憂無慮,能如此……受到生母的喜愛。
「難道和李忠哥哥玩,比和我玩更有趣?」宣城記得她有次從弘文館外的窗邊偷看,素節哥哥在夫子面前流暢背完《大雅》後,李忠哥哥面如薺色,瑟縮著肩膀不發一言,就像在母后面前常常有的樣子。素節哥哥比母后可怕嗎?李忠哥哥會想和他們一塊兒玩嗎?
素節冷冷一哼。李忠算什麼?只是一個沒名沒份的宮女所生,要不是被皇后收為嗣子,李忠哪裡能被封為陳王、官拜雍州牧?後來父親不是也讓自己成為雍王、將雍州牧改封給他了嗎?彼可取而代之!
見素節又露出那抹驕傲神態,宣城轉過頭問義陽:「義陽,弘文館到底有什麼好玩的?」
義陽大了宣城數歲,已一副持重模樣,對宣城答道:「徐老學士講述為政修德之道,聽這些學問很有趣。」
宣城徹底癟下了嘴巴。她知道素節哥哥勤上弘文館,是為了要能日誦古詩賦五百餘句給父親聽,讓父親誇獎他聰慧;可是義陽呢?她知道義陽滿腹詩書,偶爾阿娘隨口吟句古詩,素節答不上來時義陽卻能應和下句。但義陽從不把這些展現給別人看,就像義陽在想些什麼,她也不知道。
雖是如此,義陽還是對她很溫柔的,夜晚會說故事哄她,偶爾也會陪她。只是這種時刻並不多,於是她只好自己和自己玩。
看起來擁有萬千寵愛的宣城公主,其實很早就體會到何謂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