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周。
桑笛打开画室门,里面空无一人。七八个画架在画室里散开,包围着放着静物的桌子。桑笛打开风扇,随意将书包丢到后方没人用的桌子上,就转身去望画架上的几幅画。她先是望向其中一幅,随后又望向另外一幅,表情渐渐变得凝重,好像逛街的人拿不准主意要买那件衣服一样。突然她闭上眼睛,抬起手伸出食指,指尖在两幅画之间游移,然后指向了左边的一副。她睁开眼走到那幅被选中的画前看了看,露出失望的表情,又往刚才落选的那幅画走去。“哎,还是不对……”她站在画架前摇摇头,接着她像在找什么,在画室里一幅画又一幅画地挨个看过去。
突然画室门被打开了,桑笛转头,目光正好和肖雨诗对上。
肖雨诗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张开嘴巴“啊”了一声。
桑笛匆忙间像是没反应过来,也“啊”了一声。
肖雨诗走进来,伸手指着她身后,说:“是我的画。”
“噢噢噢……”桑笛好像好像踩到地雷一样惊慌地从画架边走开。
肖雨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将作业从书包里拿出来。
两个人安静地做起作业来。写了没多久,肖雨诗扭头望向桑笛,“喂”了一声。
桑笛抬起头:“什么?”
“上周,我还以为你要教我做阅读。”肖雨诗说。
桑笛想起来上周的事,问:“那你试卷有带过来吗?”
“没有。”说完,肖雨诗看着愣住的桑笛笑了。
桑笛看着她,也莫名其妙地开始笑。
两个人笑完又回过头写作业。
“我回去之后想了一下,觉得你其实写得很好,很有风格。”桑笛的声音打破寂静,她问肖雨诗:“你平时看书吗?”
“不看。”肖雨诗说。
“那你可能是个天才。”桑笛说。
两人对着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肖雨诗突然跟桑笛说话。
“啊,”她说,“你知道一本叫《道格拉斯的肖像》的书吗?”
“道格拉斯的肖像?”桑笛蹙起眉头,“有名吗?”
“好像是名著。”肖雨诗说,“我忘了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谁写的?”桑笛问。
“忘了。三个字的。”
“国内的还是国外的?”桑笛又问。
“国内的。”肖雨诗想了一下说,“印象中好像姓是大姓。”
肖雨诗又补充了一句,“同学说是讲画画的。”
“讲画画的?”桑笛放下笔,撑着额头苦思冥想起来。
她想着想着,转头看见肖雨诗在笑,拍了一下桌子:“喂,你是不是在消遣我啊?”
“没有,不敢。”肖雨诗收起笑容诚恳地望向她,一边摇头一边说。
肖雨诗说,“等我上完课一起去图书馆找找吧。”
“好啊。”桑笛轻快地应道。
没一会儿,桑笛又转头过去:“对了……”她正要说什么,打开的门打断了她的话。她抬眼看到有别的人走进来,就把嘴闭上了。肖雨诗也把注意力转回面前的作业上。上课时间快到了,素描课的学生陆续进来。她们不再说话,专心做着自己的事,等待着下课。
下课了,她们各自背上书包,混在离开画室的学生中,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图书借阅厅里很安静,空调间或发出嘶嘶的声音,肖雨诗在林立的书架间徘徊着,像是有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在其中一个书架前站住了,向后方的桑笛勾勾手指。
“什么?”桑笛走过来,压低嗓门问。
“好像是姓王。”肖雨诗低声说,指着《王小波全集》,“名字好像很老派。”
桑笛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突然伸手抓住肖雨诗的胳膊,拉着她走到另外一个书架前。
“破案了。”桑笛轻声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在她们面前,书架上放着几本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的画像》。
两人借了书出来,向图书馆大门走去。
肖雨诗拿着那本《道连格雷的画像》,她读着封底的故事梗概,不自觉地笑起来。
“笑什么?”桑笛看见她的微笑,好奇地问。
“你看,像神笔马良的故事,还有画龙点睛的故事,都是在说,如果画得像实物,图画就能够变成实物。”肖雨诗敲了敲书的封面,继续说:“道连格雷的画像能够代替他变老,也是因为画像和他本人是一模一样的。”
“人类真的很崇拜写实画呢。“肖雨诗说,“我爸爸也是,能让他转发到朋友圈的只有超写实绘画而已。”
桑笛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看过一本叫《金枝》的人类学的书,是讲巫术起源的。开头就把巫术按原理分成两类,一类是基于‘相似律’的‘模拟巫术’,一类是基于‘接触律’的‘接触巫术’。”
“所谓‘模拟巫术’就是将两个相似的东西视为能够相互影响的,试图通过对其中一个施行动作,从而去影响另外一个。“桑笛说:“仔细想想,原始人的动物壁画、神笔马良、画龙点睛,都是利用虚拟去影响现实,也就是‘模拟巫术’啊。”
“那道连格雷的故事呢?这个故事里,画和人的位置好像颠倒过来了诶。”肖雨诗说,“在这个故事里,岁月和经历明明是在道连格雷身上刻画,但引起的后果却是由画来承担。这不是跟一般的‘模拟巫术’反过来了吗?“
桑笛想了想,说:“这个小说的作者王尔德,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很有名的才子,他反叛当时保守的讲求道德教育的文艺创作观,主张‘为艺术而艺术’。他说过,不是艺术在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也说过,美是天才的一种形式,而且因为无法解释,甚至还高于天才;也就是说,他对艺术模仿生活是不感兴趣的,他认为美就是美,跟现实无关,甚至高于现实。”
桑笛继续说:“在小说里面,道连格雷的画像代替道连格雷经历生活,结果变老变丑,道连格雷的美貌却因此从现实的影响中豁免,这不就是在说,硬要艺术去模仿生活,反而会令艺术失去了独立于现实的独特的美吗。”
肖雨诗若有所思地点头,想了想,说:“故事的结局是道连格雷想用刀将画像割破,结果他的美丽又回到画像上,自己却又老又丑地死去。也就是说,当道连格雷将画像与他自己的模仿的联系割断,画像重新得到了自由,重新获得了独立于道连格雷本人的美。是这样吧?”
桑笛笑着说:“我们现在也只是在想当然而已,要想知道自己说的有没有道理,有多大道理,还是要回到原文去找证据。阅读理解,就像侦探一样。”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她们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