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泽一第一次和死亡打交道,是在她十一岁的那一年。
那一年是乱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的一年,日子过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街上到处挂横幅,发传单,单位学校里每天滋啦滋啦地喷着消毒水,马路上乍一眼望过去,一张张白色的脸。
人人自危,华泽一家里也不例外。那段时间,华泽一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站在家门口把手用酒精消毒过一遍。
袖子管拉起来,手臂膀也要擦。要当心点,你没看北京现在有多吓人。张爱莉一边用酒精棉球用力搓着她的胳膊,一边跟她讲。
华泽一向来觉得张爱莉小题大做,擦手的时候不情不愿地,屁股上被张爱莉狠狠拍了一下。
现在不当心,轮到你的时候你不要哭。
有一个礼拜一的晚上,华泽一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头,吃过晚饭,恹恹地趴在桌子上面写作业。张爱莉发觉她不太对劲,这个小赤佬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张爱莉心里一边嘀咕,一边伸手去摸了摸华泽一的额头。这一摸,不得了,张爱莉一急,眼泪都差点下来,拉着华泽一就往外跑。
华泽一被医生带到观察病房的路上,她回了下头,隔着玻璃窗,看见张爱莉偷偷抹着眼泪。华泽一把头别过去,不敢再看了,她心里觉得好像是自己做了错事一样的。
华泽一躺在病床上面,看着电视里面滚动播放的新闻,心里想,自己不会死的吧。
应该不会的吧。她翻身,缩到被子里面,手脚冰冰凉。华泽一觉得自己运气一向不错的,这种病应该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
华泽一这么想着,在被子里面蜷了一夜。
第二天有医生过来看她,帮她量了体温,又问东问西的。华泽一也有想问的,比如自己到底是感冒还是非典,比如自己会不会死啊。但医生忙得要死,来去如风;最后一句话刚问完,一只脚就迫不及待地埋到病房外面去了。所以华泽一什么都没有问,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死。
走在最后的那个医生,刚要出门,又折了回来,蹲在床边看着华泽一。他带着口罩,所以华泽一只知道他有张方方的脸,眼睛小得像是从来没睡醒。他看着华泽一,拍了拍她的手。
不要怕哦,你只是感冒的,过两天就可以出去了。
华泽一知道医生都是骗人的,但她这次却信了一半;她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医生会骗人了。有时候人是宁愿被骗的。
华泽一在医院关了五天,礼拜天的时候活蹦乱跳地放出来了。
张爱莉比她还要轻松高兴,华泽一感觉得出来。张爱莉向来不是慈母那一类的,但那一天她们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张爱莉和她讲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想唱歌一样,中午还带着她去淮海路上吃了肯德基。华泽一反倒觉得受宠若惊了,吃都没有多吃。
她终于回到家的时候,杜友直正捧着脸坐在楼门口的台阶上。杜友直一看到她,就眯起眼睛笑了。
你回来啦。
杜友直笑得很开心。她那时候眉眼刚长成,脸还是圆圆的,笑起来的时候嘴唇翘着,像小动物一样。
我爸讲你今天就要回来了。
是呀。华泽一点头。我回来了。
杜友直点点头,还是看着她笑,不知道在高兴点什么,然后她站起来,蹦蹦跳跳地回自己家里去了,留给华泽一一个一头雾水的背影。
之后便相安无事。
那一年秋天,小区里面搬进来一户新人家,姓谢,就搬到华泽一和杜友直的楼上,程辰家里对过,所以都是一栋楼里的。谢家有个女儿,叫谢子桦,和程辰一样大。谢子桦性格特别开朗,不到一个礼拜就和他们这些原住民打成了一片,每天早上必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绕着花坛,追着程辰跑,要给他扎小辫子。程辰自然是不肯的,虽然讲程辰白白嫩嫩的,长得像小姑娘,说话的声音也像小姑娘,但程辰俨然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跑到华泽一和杜友直面前姐姐,姐姐地叫。
姐姐,要是学校里面有人欺负你们的话,你们要跟我说的,我帮你们打他。
华泽一敷衍地点头,杜友直则一脸认真地和他说,你不可以打架的。
程辰挺起胸,把手叉在腰间,好像还准备反驳;不知道哪里传出来一声怪叫,然后谢子桦追过来了。
接着就是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他们的日常;一个成天乐此不疲,一个每天胆战心惊。
那个时候,华泽一才大概觉得自己是真的长大了,昔日的玩伴终于变成了弟弟妹妹。小孩间的打闹,她已经提不起半点兴趣了,看着程辰和谢子桦你追我赶的,心里想的只是,这两个小鬼头别把自己给碰坏了。
你们两个不要摔跤了哦。
讲出这话的时候,华泽一心里咯噔一下;她听着不像她自己,倒像她妈张爱莉了。
她跟杜友直也渐渐地没什么话好讲了。杜友直在她面前倒是话很多,不停地跟她说每天在学校里碰见的事情。其实二年级的小朋友在学校里碰得到什么刺激的事情呢,无非就是上上课,做做游戏,老师给两颗水果糖做奖励。但杜友直还是会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一天讲给华泽一听。华泽一边听边点头,蹲下来帮杜友直把袖子上面的中队长标志给别好,再帮她把绿领巾摆正。
华泽一觉得挺好,虽然她基本听不进去,但杜友直也就在她面前能这么一刻不停地讲,看她罗里吧嗦的样子,华泽一觉得好玩。
你都做了什么呀。杜友直讲完,睁大着眼睛问她。
华泽一把干脆面隔着袋子揉碎,然后打开,窸窸窣窣倒了些碎屑在杜友直的手心里;华泽一以为杜友直可以专心地吃,不要问她了,但杜友直是不会忘的,一边用手指撮起一点点面放进嘴里,一边还是盯着她。
她做了什么呢,华泽一有些犯难。上学整天无非也就这些事情,平平淡淡的;要说她自己的烦恼的话也不是没有,但跟杜友直讲,杜友直也不可能听得懂的。
但这么跟杜友直讲的话,杜友直肯定会不高兴了,低着头看着手心,不看她,嘴抿起来,一副委屈的样子。
所以华泽一只好说一点,编一点;杜友直专心致志地看着她,腮帮子一动一动的,活脱像一只小老鼠。
有一个下午,华泽一在费劲地给杜友直编故事的时候,程辰和谢子桦大吼大叫地冲她们两个跑过来了,手里面还捧着一小团东西。
是一只小麻雀,翅膀上面有斑斑点点的血,看上去是被人打下来的,隔着段距离也能闻到那只鸟身上砂石的硝烟气和血的味道。
我们把它救下来的。两个小鬼叽叽喳喳地说。
你们把它放回去,它这样活不了的啦。
华泽一皱着眉摆了摆手。程辰和谢子桦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懂,睁大眼睛瞪着她,华泽一也瞪回去。
这么僵持了十来分钟,幸好最后杜友直开口了。
我爸爸好像有个鸟笼子,要不就养在我家里吧。
麻雀就这么养在了杜友直家里,他们每天都去看。杜友直找了个小碟子,里面盛一点点泡饭,程辰和谢子桦抢着要喂,杜友直也不和他们争,把碟子给他们,自己蹲在一边看。
你们不要把碟子摔掉了哦。华泽一站在旁边提醒道。
有那么一阵,华泽一以为他们真的要多养一只鸟了。
过了两天,杜友直慌慌张张地来敲她的家门。华泽一打开门,看见杜友直不安地站在门口,一只脚踩在另一只上面,手背在身后,低着头不敢看她。
鸟死了。
鸟直挺挺地躺在笼子里面,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只知道的确是死了,不动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杜友直说着,低着头,身体直打颤。我有好好照顾它的。
不是你的错,本来就养不活的。华泽一伸手,把她搂到怀里,揉着杜友直的头发,轻轻地对她说。
华泽一找了块白色的手帕,把麻雀给包了起来,打了个结。华泽一把手帕托在手里的时候,鸟还是软软的一团,华泽一的手不禁颤了一下。
她在花坛里挖了一个小坑,把裹在手帕里的麻雀放了进去,然后再用土盖满。旁边种着月季,开着粉红色的花,华泽一轻轻揪了几片花瓣下来,洒在刚埋上的土上面。
那是第一次,什么原先活着的东西在她面前死掉了,生命被他们慢慢从身体中呼出去,散逸在风里。
他们要是问的话,也不要说鸟死了,就说它飞走了。
但那不就是在骗人吗。
华泽一想解释,但她看了看杜友直,心里想到她不会懂的,所以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杜友直的脑袋。
乖。
于是她们两个跟另外两个小不点说,她们早上一把鸟笼子给打开,麻雀就扑棱着翅膀飞到天上去了,飞到云上面,看不到了。
你看,麻雀本来就是要在天上飞的,你关是关不住的,关住它,麻雀不会开心的。
华泽一说这话的时候特别诚恳,几乎要把自己都给说动了。而杜友直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不讲。
程辰一开始是不信的,而谢子桦一副要哭的样子。然后华泽一抬了抬头,头顶的树叶影影绰绰,晃动着,期间有什么在来回跳动。
你看啊,华泽一对他们说,这不就是你们救的那只小麻雀吗。
华泽一心里吃准这两个小鬼头是认不出来的,这只麻雀,那只麻雀,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
小孩子还是很好骗的。而华泽一又很会骗人。
两个小孩一脸惊奇,张着嘴抬头看着,应该是相信了。
那叶间的鸟在枝头轻盈地跳了两下,然后展开翅膀,飞到天上去,看不见了。
鸟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