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晚上出来吃饭。”
华泽一接起电话,迎来江秋言劈头盖脸那么一句。
华泽一想了想,躺回被子里,闭上眼睛。
“不去。”
“是周童请你吃饭。”
周童是江秋言的男朋友,华泽一见过几面,原来是同济的,是杜友直的学长。周童长得人高马大,面孔方方正正的,五官算不上英俊,但是端正,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憨厚,总之不像个坏人。
他们两个在一起,有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杜友直。事情的起因是江秋言跑去同济找杜友直,给自己弟弟拿中考复习资料,然后在宿舍楼底下碰到了周童,一段四年的恋爱就此开始。
华泽一不情愿地呻吟了一声,算是同意了。电话对面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怎么了?”
“我想分手。”
“他哪里惹你了?”
对方沉默了半晌,然后说:
“最近,我们爸妈在催我们结婚了。”
“你不想结?”
“啧,不太想和他结。”
华泽一闻言终于睁开了眼。
“你碰上哪个白月光了?”
“有个鬼的白月光啊,”江秋言的语气有些急躁起来,随后又是叹气,“唉,这就是问题,你知道吧。我也没喜欢上别的谁,他也没做什么,但感觉就是不对。我就是,唉,讲了你也不明白,就是吧,和他在一起我总有一种马马虎虎过的感觉,但也就是马马虎虎了,你懂吧?”
华泽一眼睛眨也不眨地呆望着天花板。
“大概懂吧。”
“所以你觉得呢?”
“不想凑合的话,就分呐,除非你觉得你可以凑合一辈子。”
“我也叫杜友直帮我去探过口风了,她建议我速战速决。”
“你听她瞎讲。她懂什么。”
“唉,总之我也怕夜长梦多,万一他什么时候真的跟我求婚了怎么办?”
华泽一警觉起来。
“你不会要在吃饭的时候提分手吧?”
“没有,”江秋言一口回绝,然后顿了顿,“吃完饭以后。”
华泽一觉得头疼。
“你不要把我拉进来哦,我警告你;而且还有啊,不管怎么说,吃饭的时候我一个电灯泡坐在你们旁边,总归很尴尬啊。”
“不会尴尬啊,杜友直也去,噢,”江秋言想了想,又很快改了口,“那,反正有两个电灯泡嘛。”
华泽一从床上慢慢坐起身来。
“她去干吗?”
“周童叫她去的。”
华泽一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江秋言小心翼翼地问:
“你还去的吧?”
华泽一看着天花板,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去呗。”
第二天傍晚,华泽一在家门口把高跟鞋穿上,望着对面纹丝不动的面犹豫了一阵。她走到门口,手轻轻按在门板上面,始终没有敲下去。华泽一想了想,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离约好吃饭的点还有半个小时,她现在赶过去刚刚好到;而杜友直向来是会提早十分钟到的人,应该早就收拾好,出门了。这么想着,华泽一心安理得地一个人走了。
华泽一走到新天地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温柔的墨蓝色;今天天气正好,不热,清清爽爽,风吹起来是丝丝的凉,打扮成弄堂样的街店亮着橘色的灯,底下的人来来往往,时不时有脚踏车响着铃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乱哄哄的。
华泽一其实一向不太喜欢这种小资的地方,她觉得这些精心粉饰过的红砖墙有一股矫揉造作的味道,但或许实在是走了太久了,她现在甚至都有点怀念了。
江秋言站在餐厅门口等她。江秋言一看见她,就走上前来,拉着她的胳膊,扯着华泽一往餐厅里面走。
“你怎么又晚了?” 江秋言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你个妖艳贱货啊。”
华泽一白了她一眼。江秋言没有理会,冲锋似地往里走。
“你等会儿把口红色号发给我。”
华泽一“切”了一声。
她们两个走近桌子旁的时候,华泽一看见杜友直果然早就坐好了。周童坐在她旁边,不知道在说什么,杜友直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侧着头听,时不时点点头,但目光在桌上摆着的小蜡烛的烛光和自己手边的玻璃杯之间来回飘忽着;华泽一知道她又是在走神了。
周童一看见华泽一,就站起身来同她握手,然后没有再多看她,又转过去眯着眼睛,笑着盯着江秋言。
华泽一想到江秋言之前和她讲的,在心里叹一口气。
华泽一回过神来,转过头,正好看见杜友直也看着她,她刚想打个招呼,杜友直却已经略慌张地把头扭开了。于是她也作罢。
他们落座,菜已经提前点好了,还差酒水。周童把酒水单递给杜友直,再拿了一份递给华泽一。华泽一接过来,从酒水单的上方偷偷瞟着杜友直。杜友直看得一脸认真的样子,但华泽一觉得她只是在装模作样;杜友直喝不了酒的,这她知道的。
周童把服务员叫了过来,转头对她们说道:
“我和江秋言开瓶红酒吧。你们要什么?”
“马天尼吧。”
华泽一把酒水单递了回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杜友直。杜友直微蹙着眉,头微侧着,看上去有点犹豫。
华泽一有点想笑,满怀期待地等着杜友直在一番挣扎以后,说出“汽水”两个字。
“威士忌,兑苏打水。”
华泽一转过头,瞪着她;杜友直看也没看她,把酒水单递了回去。杜友直点单的时候口气熟稔,席间另外两个人听到她点的酒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华泽一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了。
杜友直今天化了妆。华泽一没见过杜友直化妆的样子,等到杜友直学会化妆的年龄,华泽一已经走了。今天是第一次。
杜友直的妆很淡,眼角浅色的眼影在灯下隐约地闪着,西餐厅的灯暗,她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出一片阴影。华泽一不敢长久地盯着杜友直的眼睛看,她的目光飘忽着下坠,最后停在杜友直的嘴唇上。她的嘴唇很薄,上唇还是微微翘着的样子,抹了粉色的唇彩,看上去温软湿润。
华泽一发现自己把杜友直的嘴唇的形状记得很清楚;她内心突然一阵恐慌。
她欲盖弥彰地轻轻咳了一声,拿起酒杯啜了一口,抬头,措不及手地撞上了杜友直的目光;华泽一以为对方会很快地把眼神转开,像之前的每次一样。
但这次没有。
杜友直仍旧盯着她,嘴唇微张着,似笑非笑,眼睛蒙着一层雾气,看不出是什么感情;她的手指搭在玻璃杯上,沿着杯口一圈一圈地抹着,华泽一看着有些头晕。
喝醉了吧。华泽一心想。她觉得有些棘手起来,菜都一道还没上,杜友直倒已经先喝醉了。
杜友直的脸上大概扑过了粉,所以看上去还是白净的;但她一边的头发被她别到耳后去,耳朵露出来,耳垂红得像是要滴出血。华泽一觉得,摸起来应该是烫的。
她想到这边,脑后的血管开始突突地跳,血一点一点朝头上涌。
这时候,周童半站起身,要从口袋里面拿什么出来,起身的时候,被带动的桌椅碰出一些声响。华泽一艰难地转过头,眼睛接收着周童的动作,却完全不知道他想要搞些什么鬼;她的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
周童掏出盒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枚戒指。
华泽一眯着眼睛努力地看了半天,大脑才运作起来,然后她明白了现在在发生着什么。
操,她忍不住轻声骂了出来。
杜友直低下头,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果然是醉了。
她们沿着马当路往外走,一路上两个人也不说话。杜友直走在她前面,裙摆飘飘然,步子也飘飘然,轻得像是在跳舞。
路上更热闹了,这边在哭闹,那边在嬉笑,华泽一觉得吵,经过的每一个人嘴里都念念有词的,她只听得进去只言片语,剩下的话就都散开在夜里面了。华泽一只盯着杜友直,杜友直仍旧在前面轻飘飘地走着,没有被别人打扰到的意思。杜友直一直是这幅样子,好像其他人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一样。
她们走到地铁口,华泽一以为她们应该停下来了,但杜友直似乎没看见一样,脚步停也不停。华泽一在背后叫住她。
“我要走回去。”
杜友直听上去像是在撒娇,华泽一的语气不自觉地柔了下来,像是在哄小孩。
“你要怎么走回去啊?”
“走得回去的。我要走回去。”
杜友直的语气里有一股小孩子的兴奋劲。她讲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也不管华泽一会不会跟上来,可能是觉得她会不会跟上来也无所谓。华泽一看着她,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红白色的地铁标牌,摇了摇头。
走出新天地,马当路也照旧是很热闹的,路上有卖小馄饨的,烧馄饨的锅子就摆在街边,老板把盖子一掀,烟像云一样慢腾腾地往上升,任谁看到心里也会发暖。
她们在热闹的人群里面一言不发地走,从热闹的地段走到安静的小路,只有路旁边烟纸店里电视机放着动画片的声音,有个赤膊的小孩子搬着板凳,坐在电视机前面认真地看;然后她们再次走到大马路上,周遭又充满了汽车的声音,和人声,再拐了个弯,来到徐家汇路,路上看见的终于比刚才要更加熟悉起来。
华泽一倒也不觉得累,尽管她穿着高跟鞋,脚应该酸的,但她跟在杜友直后面,别的也感觉不太到了,也姑且觉得这么一直走下去,也大概不错。
她们走到一个红绿灯前面,停住。有人在路口卖白兰花,杜友直侧过头去看,微微咧开嘴笑,嘴角也沾上幽幽的香味。天是黑的,所以华泽一可以大胆地看着她,看她眼睛笑得弯起来。
华泽一突然想一把抱住她。
她还是喜欢她。华泽一有些悲哀地想到。
“戒指是我帮忙挑的。”
杜友直突然开口说。华泽一愣了愣,才想到她说的是什么。
“你和周童那么熟吗?”
“我和江秋言熟。”
华泽一觉得杜友直肯定醉了,答非所问的。
“我以为她准备分手了。”
杜友直又说。华泽一想到了江秋言刚才那个木然的点头。
“她大概觉也觉得算了吧。”
杜友直低头想了想,然后问她:
“要是换做你呢?”
“我不喜欢男人。”
华泽一觉得自己肯定也醉了,答非所问的。
杜友直不动了,然后很慢很慢地,转过头来盯着她,一脸错愕,眼睛里没有了半点醉的样子,华泽一慌了起来。
杜友直皱眉,低头,头轻轻摆着,脑袋里大概在自言自语。她们两个都不说话了。
指示灯变绿了,华泽一冲了出去。她在前面走得很快,她不敢想杜友直抬头以后,再看向她会是什么表情。同样的事情华泽一做过很多次了,别人怎么想,她终于学着不去管了,但杜友直怎么看她呢?
她觉得胸闷,呼吸又急又促,没有看见杜友直已经快步追到了她旁边。
“你等等我呀。”
杜友直声音含糊粘糯,华泽一心头一软,脚步慢了下来,还没来得及回头,手腕就被杜友直拉住了。
她觉得她一定是醉得在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