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架是風箏的脊樑,若黏得仔細,乘風勢一起便能翱翔。能夠飛起來的風箏,才是真正的風箏。」
「這小小風箏,生於大地,夢想卻在蒼穹。可惜它始終為線所拘束。」
「這有什麼?把線剪斷不就得了?」
「唉呀!」
「它本嚮往蒼天,為何不讓它屬於蒼天?妳看,它現在自由自在的樣模多好,看它……要翻過宮牆了!」
「快閉上眼睛。妳聽見了嗎?」
──妳聽見了嗎?聽見風箏隨風鳴響的聲音了嗎?
在感業寺時,媚娘經常做這個夢,每次驚醒總是淚流。
入宮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夢見,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武昭儀今日看來精神不濟,是否有恙?」媚娘心中一個激靈,才想起自己仍在清寧宮中。沒想到離開前,向來寡言的皇后竟破例垂詢於她。
「回皇后,媚娘無恙。」
「聽聞昨日妳跌入太液池中,是蕭淑妃將妳救起,看來是真無大礙了。」
皇后此言一出,眾位妃嬪的目光紛紛投來,媚娘連忙表道:「妾身惶恐。昨日不慎落水後便昏昏沉沉,恍惚至今,還勞娘娘分神關切。」
「無事就好。」皇后輕輕拋下一語,未再繼續追問後遣散眾人,但嬪妃們瞧她的眼神皆變了樣,甚至還有幾位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本是一件無人聽聞的私事,現下卻是眾所皆知。昨日在場的只有蕭淑妃和她自己的人,能得知此事,看來王皇后也不簡單。
這依舊在警告自己「皇后動不得,蕭淑妃也動不得」嗎?既然皇后坐穩六宮之首,又何須怕她一小小妃嬪撬其牆角?又或者,皇后還有懼怕的理由?
原來後宮之中,眾人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呢。
風風火火,李治快步邁入棲霞殿內,媚娘笑語迎上,卻聞李治一聲冷哼,徑自走到鏡台前,大手一揮將所有物品鏗然掃落!
珊瑚樹、玉篦梳砸了還不夠,李治又一把扯下珠簾,踢翻銅鏡……,總之能砸的都砸了,才氣吁吁的坐回榻上。
「朕是皇帝!天命所承九州之尊,這天下都是朕的、都是朕的!」
未曾見李治發過這麼大的火。這位天子向來以恭謙馴良聞名,就算在她面前並不全然如此,但也不至於失了天子威儀,那必定有讓李治怒極攻心之事。
發洩過後,李治收斂怒火,方才殷狠的神情在抬眸瞬間,已露出和善的微笑。「昭儀,過來朕的身邊。」
媚娘未露出任何驚懼神色,順勢倚在李治身邊。「聖人有何事煩憂?」
李治低頭聞著她的髮香,溫順的美人總是能讓人忘記許多事。
「這不重要,只要有愛妃陪在朕的身邊便足矣。」李治想放下床幔,才發現早被自己扯至地上,竟還有心情開起玩笑。「看來今晚可要春光乍露了。」
媚娘被推揉倒於榻間,一雙美眸從李治英俊的臉龐流轉至地上的滿目狼藉,心想:這些可都是值錢的玩意。
「這裡毀壞的東西朕明日差人送新的來,而且更多更好。哈,朕是天子,不是嗎?」
媚娘料定李治不會無故發火,便託人向前庭的小太監買通消息,果然得知昨天國舅長孫無忌、中書令褚遂良在朝中,共同請立陳王李忠為太子,聖人的第一個反應是沉吟不語,未立即做下決定。
今日早朝之上,這兩人舊事重提,甚至拉著韓瑗、于志寧等大臣一同請命,早朝就只剩下這一件事情而已。
當李治再度來到棲霞宮,媚娘早有準備。
「聖人看來無甚心緒,不如媚娘說些鄉野故事給聖人聽。」倚在李治懷中,媚娘說道:「聖人還記得媚娘曾在校場中欲馴服獅子驄的事嗎?」
「媚娘自幼與馬匹為伍,故對這些畜牲的性情有所瞭解。在我們家鄉有一匹公馬,體型健壯、毛色勻亮,所有的母馬都是牠的妻妾,而公馬也唯牠馬首是瞻。這匹公馬出門必一呼百諾,身後百千馬匹跟隨。」
李治聽得有趣,笑了出來。
「雖然如此,也會有些公馬不自量力想挑釁牠,卻都大敗而歸,聖人可知為何?」
「哦?」
「因為這匹公馬健碩無雙,任何想挑戰牠的公馬,皆會為牠的力量所震懾。媚娘也是從此馬身上知道,若想要稱王稱聖,就得有最強悍的力量,讓任何人皆為之臣服腳下。」
「原來如此!」李治聽了拊掌而笑。「真不愧是媚娘,這故事朕是聽懂了。」
扶起武媚娘,李治一雙眼睛幽深的看著她。
「近日來,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頻頻請立陳王為太子,忠兒雖是嗣子,但資質平庸,而且身份始終是個缺憾。」像在敘述尋常家事般,李治在閨閣之中談起國家大政,還不免一嘆。「朕心中偏袒的還是雍王,素節的資質遠勝過忠兒。媚娘妳說看看,朕該立誰為太子才好?」
「這……」媚娘看著李治,眼前這位天子絕對不會喜歡她說出「婦道人家不得干政」這類話語,李治既敢將自己從感業寺接出來,就證明他心中絕不僅有溫良謙遜。看著李治笑中閃爍著危險的瞳眸,媚娘清楚,這是一場政治考驗,賭的是李治的心。贏了,後宮專寵;輸了,冷宮相候。
媚娘壓抑心中的不安,還有某種即將騰飛的欲望,一字一字清楚回答。「聖人誰都不想立。」
「誰都不想立?誰都不想立!哈哈哈──」李治開懷大笑,像是把所有的怨氣悉數吐出。「沒想到妳一個婦道人家,竟有真知灼見。知我者,媚娘也!」
隔日媚娘從昏睡中甦醒,便聽聞朝中新聞,聖上立陳王李忠為太子。所有人都認為大局篤定,唯媚娘看得明白,這場鬥爭仍未到輸贏的盡頭,素節所冊封的雍州乃長安都城所在,李忠會不會步上先帝廢太子承乾的後路尚未可知,雙方都未贏得這一局。只有她武媚娘,寵愛日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