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窗外极快地闪过一抹亮色映亮了夜空，接着是厚重的雷声，雨势仍不见小。何澹兮叹了口气，伸长了手臂握住钢琴顶上搁着的那只玻璃杯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酒液打着旋撞击着杯壁，女人抿着嘴唇将烈酒一口喝净，辛辣的酒精刺激着喉咙，脸颊上多了些不自然的粉色。

她呼出一口气，指腹摩挲着玻璃杯的棱角，垮下肩膀再开口寒暄道，“最近还好吗？”

旧时，纪潦寒离开前通知过她，女人却也没有阻拦。两个人起初还维持着联系，说句早安或者聊上几句，可随着纪潦寒醉心于创作后，何澹兮也颇为识趣地没再打扰；仅有的通讯从一两条节日问候，再演变成生日祝福，然后仅有社交动态的点赞，最后便毫无联系。

纪潦寒沉默地“嗯”了一声，她看着何澹兮的背影，蓝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似乎时隔很久的重逢她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对于那时候的逃避要道个歉，但一时间想说的话太多，反而闷闷地都堵在喉咙里。

何澹兮等着她“嗯”完的后言，在发现对方又沉默不语后便轻叹了口气，女人攥着喝空的酒杯，玻璃棱角顶在掌心里有些硌。她伸手撩过灰发站起身来，和纪潦寒擦肩而过后低声说了句“晚安”。

对方的脚步声逐渐变远，纪潦寒抿着嘴唇还保持着站姿，她叹了口气看着窗外的大雨，回到房间后辗转几许仍是找寻不到睡意。雨声和闷雷的响动以及偶尔晃过的闪电持续了整夜，纪潦寒披着衣服坐在窗前感受着几许挤进来的凉意，然后眼看着雨点一点点变小，最终乌云在清晨到来前褪去，天空变成浅浅的蓝色。

她索性跑去浴室洗了把脸，冰凉的水珠从脸颊上滑落浸湿了刚烘干的衣服领口，下楼后听到咖啡机研磨豆子发出的嗡嗡响声，绕过吧台却发现何澹兮不在后厨。木框玻璃门敞开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被凉风卷进来，碰到身体下意识地让纪潦寒打了个寒颤。

远处的海平面上似乎正升起朝阳，暖黄色的光芒一点点地自远处铺散在归于平静的蔚蓝上，纪潦寒踩着湿透的沉甸甸的沙滩往海边走，海风卷过长发，她伸手拉紧了外套，却发现何澹兮正站在不远处的海滩前，双手插兜看着日出。

软软的海风掀起女人衬衣的衣角，灰发因为远处升起的朝阳被蒙上一层浅淡的光，纪潦寒抿起嘴唇注视着对方单薄的背影，那副画面胜过于任何一幅名画。然后她小心地迈步，生怕打扰了对方一般，悄悄地走了回去。

何澹兮回去的时候，纪潦寒正站在吧台里煮起咖啡，女人懒散地眯缝着蓝眼睛往咖啡杯里挤奶油，看到何澹兮的身影弯着眼睛笑了一下。她晃了晃装着糖浆的软嘴壶，小心翼翼地往奶油上淋焦糖，女人把做好的焦糖玛奇朵拿到吧台上推至何澹兮面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往日她们总是这样，纪潦寒负责煮咖啡，何澹兮则是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女人看着那杯焦糖玛奇朵抿起嘴唇，她捧起马克杯喝了一口，柔软的奶油亲吻着嘴唇，咖啡里带着点焦糖的甜味；味觉总是分外敏锐，熟悉的味道一下子让她回想起那时在曼彻斯特的旧时光。

她伸手拢了一下灰发，然后卷起袖子走进吧台，何澹兮拧开水龙头洗过手，看着身边正喝着美式的纪潦寒，“吃吐司吗？”

“好，”女人眯着蓝眼睛，美式咖啡有些苦，她舔舔嘴唇往里面加了颗方糖，“老样子。”

面包抹过黄油和纪潦寒喜欢的乳酪后搁进吐司机里，何澹兮正准备热好平底锅煎蛋，纪潦寒捧着杯子在大厅里看着墙上的装饰照片，女人从架子上选了一张唱片搁进留声机，欢快的音乐从黄铜的喇叭里跳了出来。

吐司机伴随着乐声“叮”地响起，纪潦寒帮着何澹兮从碗柜里取出瓷盘，她嗅着空气里黄油的浓香舔舔嘴唇，想要撕下一块吐司偷吃却被烫得惊呼。同伴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二楼走下来时，看到的正是两人默契地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她八卦地瞅着纪潦寒，女人翻了个白眼把早餐递了过去。

不知对方打着什么鬼主意，吃完早餐以后硬是说昨天想画的日落被大雨毁了，希望能在这里多呆一会。纪潦寒瞪着身边笑得贼兮兮的同伴，看着面无表情的何澹兮打算出言劝阻，可却意想不到地听到对方淡淡地回了句“好”。

等到何澹兮端着盘子去后厨清洗，纪潦寒冷着脸打算让同伴解释一下，对方却也不理她，自顾自地在大厅里兜兜转转欣赏着挂在墙上的照片或者画。女人烦躁地揉搓着纸巾，再三询问无果后索性托着脸颊发起呆来。

她觉得这样不行，起码不能这么平平淡淡的，纪潦寒认真地觉得自己应该和何澹兮谈谈，却无从开口。她摸不清楚对方的态度，可细节角落里又全充斥着以前记忆里的温馨，纪潦寒很想问问何澹兮是否还喜欢她，可她自己呢？

纪潦寒根本不清楚自己是否学会了如何去喜欢，或者说是爱，她清楚自己也同样的需要安全感，想要被理解，可她忌惮自己还是那个糟糕的瞧不到别人付出的纪潦寒。

所以到底该怎样呢？

女人低垂着蓝眼睛正在苦恼着，与此同时，何澹兮也同样的不知所措。她以为在对方刻意减少联系后，这份感情似乎也就走到了尽头，何澹兮刷着社交动态看到纪潦寒不断认识地新的朋友、顺利展开新的生活，似乎自己已经被对方全然忘记，便有些心灰意冷地离开了曼彻斯特来到纽约。

民宿的点滴都带着纪潦寒的喜欢，偏向纳什维尔乡村风的陈设，朝着海边能欣赏到日出日落的玻璃橱窗，还有一大叠爵士乐的黑胶唱片。她们曾窝在沙发上说起以后，纪潦寒想要去纳什维尔看看，两个人那会甚至还一本正经地制定了旅行计划。

可最终，去到纳什维尔的人只有她自己。

何澹兮揉揉一早晨笑得僵硬的脸颊，洗净的瓷盘被静置到一旁晾干，她在后厨站着却不知道做些什么。抬眸朝外看时，纪潦寒正窝在餐桌前发着呆，那张印着店名Logo的纸巾被对方揉成一团，何澹兮笑了一下，这个发呆时喜欢把玩东西的习惯她还是没改。

天晴后海边的日头很晒，纪潦寒和同伴在门外屋檐下支起画架打算写生，她有些走神，捏着笔画了半天也只是涂抹过几道。同伴看着出神的纪潦寒，冷不丁地询问她和何澹兮看起来早就认识，对方是不是她的前任。纪潦寒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画板上就多出一道横线，她慌乱地更换着画纸，却也变相地回答了对方。同伴倒也没再打趣她，只是叹了口气说不要错过。

错过什么呢，她都不知道何澹兮是不是还在等她。

何澹兮端着加了冰的橙汁出来，同伴看着海面上已然出行的游艇询问起是否能出海看看，女人微蹙起眉毛看向那边盯着空白画纸还走神的纪潦寒，不知是不是对方的打算，一再踌躇下却还是点了头。附近码头倒是有往外出租游艇的，可三个人谁都没有执照，只能拜托了小哥带着她们出海。

纪潦寒的同伴正忙着和长相帅气的小哥搭讪，两个人不知道谈及什么笑得很是开心。何澹兮坐在长椅上喝着橙汁，透明的冰块漂浮在橙色的果汁里凉冰冰的，纪潦寒抬眼偷看对方，捏着玻璃杯的手指显得尤为白皙。

女人垂着蓝眸看着空白的画纸，她想起早晨海边日出时看到的画面，似乎捕捉到了些思路。游艇上的音响正放着Passenger那首经典的《Let Her Go》，怅然的男声吟唱着令人心碎的歌词，纪潦寒听到那句“Only know you love her when you let her go”的时候，有些难过地抿起嘴唇。

“And you let her go..”

她低声跟着旋律，惋惜般地重复着歌词，声音传到坐在另一边的何澹兮耳朵里，灰发女人抬眸看了她一眼，继而转头看向海面。

纪潦寒有很多话想问她，譬如过得怎么样、状态是否还好，何澹兮好像还是很依赖酒精，可她的胃病也同样严重，是否有好好照顾自己呢。可又不知道该怎么问，或者用什么身份过问，就连和对方对视一眼她就要耗费掉所有的勇气；纪潦寒懊悔地想为什么在何澹兮筋疲力尽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糟糕呢，如果那时的隔阂只是场噩梦该多好，如果可以补救当时的一切该多好。

她吐了口气，晃晃脑袋想要甩走繁琐的思绪，认真地握着画笔打算画画，想要为这次的重逢留下一份纪念。可总还是下意识地想要看向何澹兮那边，女人喝光了橙汁正捏着空玻璃杯晃着，灰发挡着她的脸颊似是望着海边正在出神。

能察觉到落在自己这边的视线，何澹兮捏着喝空的玻璃杯晃了两下，橙汁有点过甜，口腔里都是凉冰冰的。女人盯着海面，有些后悔没带上本书来打发时间，阳光很晒，她抬手微微遮挡着，眯起眼睛。

突如其来的重逢让她也同样无措，似乎纪潦寒总能轻而易举地击溃她的伪装，让她维持了很久的淡然险些溃散。她还在等着，除了遵守诺言却什么都做不了，何澹兮不清楚纪潦寒是否已经“move on”，所以只能装作相安无事。

也许曼彻斯特的故事，只能留在曼彻斯特了吧。

一直到中午时分她们坐着船回去，两个人也没说上几句话，纪潦寒把完成的画塞进画册里收好，理石码头周围的海水幽幽，她看着跟在自己身后从游艇上下来的何澹兮，想起了之前两人气喘吁吁地站在栈桥上的旧时光。

女人眯缝着蓝眼睛摘掉背包放在地上，她站在石阶边缘伸了个懒腰，被阳光照得温热的海风抚过脸颊，有些微痒。纪潦寒记得当时自己朝着何澹兮伸出手，询问她是否敢和自己一起从栈桥上跳下去，然后对方的手指和自己的紧扣着。

回到岸边以后，她们也将要面临着分别，纪潦寒看着手机里航班的讯息一阵默然，离别的伤感让她垂着眼眸，有些低落。

同伴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对方很是喜爱何澹兮挂在墙上装饰用的那些照片，想问问有没有多余的可以当明信片。那些照片多数是卡片机拍到的清晨或者黄昏时分的海景，何澹兮说抽屉里大概还是有那么几张的，可不确定是不是挂在墙上的那些地方的海景，同伴喝着冰块已经化掉的橙汁，随口问起何澹兮最喜欢哪里的海。

“纳什维尔的吧。”

女人收回落在纪潦寒背影上的视线，她看着码头上对方的影子，手指蹭过灰色的发梢浅声道。

“Come on~”同伴夸张地拖长了声音耸肩，“别骗我，纳什维尔可没有海。”

何澹兮转身往店里走去，日光落在睫毛上让她下意识地眨眨眼睛，总觉得眼眶有些痒，手指擦过眼睛带着点水意。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日光在石板上投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挪挪手让影子看上去似乎在和纪潦寒握在一起。

女人垂着眼睛，声音很轻：

“可她的眼睛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