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长鸣的树蝉吵醒了懒散的春日，漫上来的热夏也同样带走了纪潦寒的假期，女人正躲在树荫底下发呆，融化掉的香草冰淇淋滴在手指上，有些黏腻。她有些烦躁地丢掉没吃两口的甜筒，擦手的纸巾被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面前的画板仍旧只是前日的寥寥几笔，面对着Deadline的催促，纪潦寒叹了口气垂下了头。

热恋期度过后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些摩擦，可这阵子何澹兮的精神状况愈发糟糕，对方逞强不想让她担心，却被纪潦寒好几次撞见她因为失眠而酗酒。蓝眼睛里漫上一些失落，纪潦寒觉得挫败，总觉得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却也毫无改变；而假期的作业也一直没有头绪，废掉的画稿团成纸球堆在一边很是惹眼，她耷拉着肩膀，看着颜色污糟糟的调色盘发呆。

心事像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堵在胸口让人发闷，纪潦寒烦躁地甩甩头重新拿起画笔，她看着远处偶尔有轮渡经过的港口，重新在画板上描绘起曼彻斯特的海边。

何澹兮收回望着对方背影的视线，松了手让亚麻色的窗帘轻飘飘地落回原处，女人转身看着有些空寂微黑的屋内，垂着眼睛叹气起来。她曾想要和纪潦寒沟通，对方却因为屡次撞见她的崩溃而不肯让她再分心，纪潦寒总是固执地强调自己“没事”让何澹兮不要多想，可说话间语气都变得有些强硬和粗鲁。

对方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态度的变化，但是敏感的何澹兮却因此而觉得有些慌乱，她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对方的心事，然后对方总是稍带着粗鲁地直接找理由搪塞、或者将她驱离。往返之间何澹兮也有些疲倦，她索性沉默起来，开始学着从纪潦寒的社交动态里捕捉对方的情绪；她理解对方的焦躁和不想多言，也忧心对方的烦乱是否是她的缘故，何澹兮害怕这种无法把控的危机感，只能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给对方排解。

她留心着纪潦寒的语气，在对方展现出有点烦躁或冷漠时适时地给她独处的空间。何澹兮假装睡觉关门回到卧室，却在纪潦寒发出发泄性质的动态后第一时间给对方倒杯温水，然后再假装毫不知情、刚睡醒的样子去询问她发生了什么。

可纪潦寒却不这么想，她总觉得对方过分孤独，那种偶尔不理睬任何人的“自我屏蔽”更是让她恼火。女人觉得这一段感情里自己是不被爱着的，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被爱，只能拼命地去靠近何澹兮去汲取存在感。

毫无灵感的瓶颈期也让纪潦寒心烦意乱，女人烦躁之间弄断了好几支画笔，她捏着残断的木柄却觉得无力，像是坠入深渊一般的失重感。纪潦寒每每读过何澹兮的文字，心里的烦躁便加重一分，她讨厌对方总是自虐式地去剖析自己的心事；虽然她清楚何澹兮在抑郁发作期无法顾及他人，但那份被彻底忽略、又无法帮忙的无力让她心生厌倦。

可她深知用这种堂皇的理由闹脾气太过任性，纪潦寒只能在社交网络里无病呻吟发泄两句，她转而把心思放到作品或者喜欢的爵士乐上试图排解压力，但那种“不被在乎”的委屈感却让她想要尖叫。

何澹兮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变化，每次尝试着想要沟通却仍旧被堵了回来，纪潦寒在社交动态里的字句日渐带着些指责的意味，她被那些话扎得心脏千疮百孔，却只能苦笑着去承接。女人习惯了假装自己睡着而没看到那些话，实际上却窝在房间里一字字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纪潦寒在发泄了一阵后删除了动态，何澹兮也就装作刚睡醒、毫不知情的模样去找她聊天。

她同样也觉得有些委屈。对方说是不肯让她担心所以从不提及自己的心事，这让何澹兮觉得自己是被隔离在外的，这样的“保护”像是枷锁一般拴在她的脚踝拖拽着她的步伐。焦虑、失眠和疲倦让何澹兮又开始酗酒，只有被酒精麻痹了神经后才能让她从不安中短暂逃离；她觉得这段感情里自己好像摸不到纪潦寒，对方的抗拒、抱怨让她除了难过外不知能做什么，甚至逐渐地就连付出也一同被纪潦寒无视，这样的落差让她更是疲累。

往复发作的抑郁让何澹兮更加憔悴，可看着同样烦躁的纪潦寒她却也不肯再和对方倾诉，反而像是回到过去那般封闭自我，每日都装出一副笑脸来好像无事发生过那样活得快乐。压力像是镣铐一般扼在她的喉咙上，纪潦寒的抗拒让那枷锁一再收紧，何澹兮只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僵局让两人之间的隔阂逐日加深，虽然面上还是热恋期那副叫人心生羡慕的甜蜜，可深夜里分别后两个人却是各怀心事。一直到纪潦寒的假期到了尾声，看着像是一切都好起来了，就连拖沓许久的画作也好不容易有了灵感而开始动笔，她沉心于作画很少再出现前阵子那种的焦躁；可何澹兮的情况却愈发糟糕，手臂上已然出现了几道不算明显的划痕，橱柜里的酒瓶也空了很多。

可纪潦寒早就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画里，她向来喜爱用明亮的颜色，画板上那个她脑海里的曼彻斯特已然不再是忧郁的蓝，而是温暖的粉色；她着迷地勾画着自己的世界，无休无止地探寻着名画里暗含的寓意充实自己的精神，全然没察觉到何澹兮的低迷。

春雨分外凄寒，雨水拍打着草地让新生的绿色都有了些颓意。纪潦寒打着伞跑去找何澹兮的时候被风吹得直打哆嗦，女人熟练地拿钥匙开了门，房间里阴沉沉的，没有开灯。

阳台的落地窗敞开着，寒风卷着亚麻色的窗帘翻飞，刮进来的雨水弄脏了地板，静音的电视正演着搞笑节目。纪潦寒低声唤着恋人的名字，她搁下手里的蛋糕盒去关阳台的落地窗，看到默声坐在窗边的何澹兮，没由来的觉得心慌。

“寒。”

雨丝蹭过脸颊带着点凉意，何澹兮伸手拨开被风吹乱有些微湿的发丝，窗边很冷，她曲着腿抱着自己，干裂的嘴唇吐出的声音有些沙哑。

纪潦寒怔在原地，她看着对方瘦弱手臂上胡乱缠着的纱布，明晃晃的白色刺痛着眼睛。翻倒的墨水瓶浸湿了手札里的牛皮纸，之前写上去的字迹已然模糊不清，仅剩几粒的药瓶滚过来，撞到已经喝空的酒瓶后停下。

被威士忌灼烧着的胃部有些不适，何澹兮抿着嘴唇捂住腹部，她撇过头看向阳台外满是乌云阴沉沉的天色，冷风携卷着海浪拍打着海面，面颊上还带着哭过的痕迹。女人歪着头轻靠在冰凉的玻璃上，垂眸不知在看什么，纪潦寒只觉得莫名地冷，绷紧身体跪在她面前，她握住何澹兮的手指，冰凉的。

“I can’t take it..anymore.”

她的声音很轻，险些被雨水拍打在玻璃上发出的轻响盖过，纪潦寒伸手把对方揽在怀里。她吻着何澹兮的额角，嘴唇磨蹭着对方的发丝，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同时出声安慰，“It’s okay, I’m here with you.”

“No, you’re not.”

她挣开纪潦寒的拥抱，缩着身子抱紧了自己，何澹兮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目光涣散地看着窗外。而纪潦寒却因为对方的话僵硬地跪在那里，她看着落空的怀抱，恋人传递的疏离感像是重锤一般击碎了她的神智，阴冷的不安感从背后攀附上肩膀掐住她的脖子，女人咬紧了牙齿才能克制住惶恐带来的颤抖。

何澹兮的指尖隔着玻璃轻触着落下的雨丝，女人宛若放弃抗争一般低声讲出近日来的疲倦、难过和不安；她也在怀疑自己是否是被爱的，何澹兮分不清纪潦寒对自己的喜欢是怎样的，是否像是她所欣赏的画一般只是痴迷于一时，三分钟热度消磨光后便搁置在暗处。

女人厌倦了被隔离在外的恋情，再多的付出就像是敲击一扇无人在内的空门，连回声都像是奢侈。想要凭借酗酒带来的逃离反而让她越发清醒，纪潦寒的体贴出于好意却让她无所适从，对方的反应让她总有种面对自己心理医生的错觉；可她需要的不是这样的恋爱，何澹兮不需要怜悯或者拯救，只是想要平等地对待、被理解而已。

纪潦寒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做得多糟糕，羞愧感驱使着她不住地道歉，最终却被何澹兮竖起手指抵在嘴唇上，她说：

“你走吧。”

女人的蓝色眼睛充斥着不可置信，她攥着何澹兮的衣角恳求着，她不希望被赶走，那些往日里被她忽视的对方的付出纷纷冒出来苛责着自己。纪潦寒红了眼眶，带着哭腔希望“不要分手”，她承诺自己会变好的，会努力做好的。

何澹兮总说自己和纪潦寒相似，两个人在性格上确实很相像。可纪潦寒习惯于封闭自己，她恐慌着和人倾诉或者沟通，过分自我地抗拒着外来的温暖；同样的也让何澹兮觉得疲倦，对方怀疑着纪潦寒到底是喜欢何澹兮自身，还是同情崩溃时她流露出来的脆弱呢。

她也舍不得分手，无法狠心说出决绝的话，可面对这样找不到解决方法的隔阂何澹兮只觉得过分疲倦，或者说无力承担。

女人伸手抱住在她身边哭着的纪潦寒，学着之前对方的做法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慰。纪潦寒攥紧了对方的手腕，牵扯到女人还未结痂的伤处有些闷痛，鲜血从撕裂的伤口处淌出来印在纱布上，何澹兮咬着嘴唇承受着痛意却也没挣扎。

两个人在窗边待了很久，一直到纪潦寒跪着的膝盖有些麻木，最后何澹兮也还是没有收回自己的话，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对方的脸颊说：“不会分手的，我会等你。”

带来的蛋糕被扔在了茶几上，奶油已然僵化也没有吃，纪潦寒被电话再三催促回去收拾东西，女人失魂落魄地离开后还想着何澹兮说过的话；她说会等她，会给自己一段时间，会让她想明白，会让她学着如何去爱人。

纪潦寒哭红了眼睛，问如果她还是做不好怎么办；然后何澹兮无奈地轻笑，帮她整理好散乱的发丝，说只好拿余生和她这样耗着了。

她说，“我会等你的。”

可纪潦寒却没有勇气再面对她，她意识到实际上需要被拯救的不是何澹兮，而是她自己。她总是善于伪装自己的恶劣，欺骗自我埋怨对方，在一段感情里总是已然率先钻进死角；羞愧感让纪潦寒无法再面对何澹兮的温情，女人逃跑一样地离开了曼彻斯特，她转移注意力那般潜心埋首于绘画和音乐里，往事就如同那本关于曼彻斯特的小说里写的，在春末离去时被埋进了曼彻斯特海边松软的土壤里。

她逃避了很久，却在纽约与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