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
尖叫如淬炼过的刃,划破宁静的清晨。
阳光透过金色的床幔,照在松软的棉被上。安娜蝶翼般的睫毛翕动两下,缓缓睁开。她瞳孔像两池碧蓝的清泉,映出颊边浅棕的发丝。
人偶就在壁橱里盯着她,金发覆住那身脏兮兮的公主裙,冰蓝的瞳孔泛着光。
走廊里传来有人跑动的声音,震得地板微响。安娜拉起睡袍,赤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
她无声地推开木门,探出头去:“怎么了?”
走廊上,仆人们行色匆匆,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安娜伸出手,拽住其中一人墨色的衣角。那人回头:“小姐!”
“莉莉娜。”安娜睁大眼睛,重新问了一遍:“出什么事了?”
莉莉娜扯出一个笑容,扯回女仆裙。她面露歉意,伸手扶住安娜肩膀,把她推回房间:“小姐,您再睡会儿,还没到起床时间呢。”
门砰的关上。安娜盯着雕花看了片晌,转过头去。
她默默走到墙角,拿起放在桌上的白帕,仔细擦了擦脸。走廊的动静渐渐变小,不一会儿就彻底湮灭。
安娜放下白帕,蹑手蹑脚走过去。再推开门,走廊空无一人。
她左右望了望,向外探出脚尖。
仆人们聚集在书房。安娜缩在房外,耳朵紧贴门缝。里面一片寂静,只有两道交谈中的声音清晰的传出。
“这是第几只了?”
“第三只。”女仆低泣的声音传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主管……”
“这次是在哪发现的?”管家问。听着那冷冰冰的质问,安娜简直可以想象出他雪白眉峰间深深的皱褶。
“沙发后面。”女仆没有答话,另一道声音却响了起来。安娜浑身一抖,身子缩得更小。那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管家似在道歉,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安娜没听清夫人的话,却突然被女仆的哭叫声吓了一跳:“求您了,夫人,下次我会好好打扫的……”
女仆的声音越来越近,片刻就到了门前。安娜还来不及后退,书房门便猛地打开。
女仆哭得梨花带雨,被两名侍卫压住。安娜被吓得跌坐在地上,那三人片刻不停,朝惩戒室走去。
夫人就跟在几人身后,鱼尾裙裹住身段,像一张细密的网。她羽扇遮住唇,精心涂抹过的眼角下瞥:“安娜?”
安娜刚刚受惊,此时睡袍滑开,露出白嫩的肩膀。她慌张把布料扯回来,仰头道歉,眸中水光盈盈:“对不起,夫人。”
她还没说话,身后西装革履的男人上前,眉头深皱:“你在干什么,安娜?亚尔托兰家的小姐,怎么能这样坐在地上?”
“我很抱歉。”安娜急忙站起身子。她又瘦又小,头顶还不到眼前男人的胸口:“下次我会注意的……哥哥。”
男人眉间沟壑更深。他不甚满意地上下打量她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跟着女人走了。
安娜松一口气,向书房内探头望去。厚重的书橱列在深处,几架沙发围着茶几摆成三角形。女仆们正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周围,唯恐落下一点痕迹。
管家垂着手,手里捏着条白帕。那白帕上有点点赤色的污渍,安娜看得认真,缓慢勾勒出白帕包裹的形状。
那是一根手指。
得出这个结论,她惶恐之余,又有些隐秘的兴奋。管家却在这时发现了她,把手背在身后。
安娜露出个羞涩的笑,朝他点头示意,轻巧地离开。
她像一只步履从容的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锁上门后,她几步走到壁橱前,打开玻璃门。她的人偶此时就待在第二层,安娜手一伸,就能把她抱下来。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人偶安静地躺在安娜怀里,卷发挠得她有些痒。
安娜抱着人偶坐到床边,将她举起。人偶蓝色的眸子蒙了层灰,有些雾蒙蒙的。安娜不在意,伸出柔嫩的指尖拭去灰尘,望着那双无机质的瞳孔。
“亲爱的,我们家又出现怪事了。”她压低声音道:“ 没有谁真的失去了手指,但手指却不停出现。浴室,客房,这次是在书房……会是恶灵搞的鬼吗?”
安娜的提问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天真,藏在书橱深处的怪异画册,明显给她带来了与旁人不太一样的兴趣。
人偶安静地看着她,鲜红的唇微张。
安娜举着她,话不停歇:“我知道的。夜晚十二点钟的黑猫,镜子里的玛丽,还有老宅里的女巫。她会用六芒星之阵复活……”她一个个举例,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在分享一个小秘密:“它们就藏在我身边。”
与人偶分享完,安娜郑重将她放回去,锁上橱门。她穿上外袍,熟门熟路拿来扫帚,打扫自己的房间。
和过去十几年一样,安娜独自收拾好卧房,马不停蹄赶往三楼。在那里,礼仪老师已等候多时,见安娜终于过来,脸色不是很好的往她头上放书。
安娜腰酸背疼的练了一上午,终于勉强达标。她解放似的丢掉书籍,一溜烟往楼下跑去。
礼仪老师望着她的背影,皱着眉叹气:“亚尔托兰小姐将来可是要嫁给伯爵的,这么跳脱可怎么行。”
安娜没注意。她跑得很快,几下就来到了书房外。
房门紧闭。她屏息,轻手轻脚探过去,推开一条缝。沙发里,大少爷坐得规规矩矩,正听老师说着什么。
安娜向房里望去,灯光从门缝间射出来,照在她的脸上。那双碧蓝的眸子像明亮的繁星,里面盛满纯粹的渴望。
她看着大少爷面前的那本书,想象着上面的内容。会是星与月的诗篇吗?会是王的伟绩吗?会比……画册还要好看吗?
“安娜,你在做什么?”夫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安娜慌忙后退两步,欠身行礼:“夫人。”
夫人身材高挑,此时穿着套与上午截然不同的克里诺林裙,裙尾膨大。她眼尾拉得很长,斜睨的目光有些冷:“礼仪课上完了?”
安娜诺诺答是。
夫人打量她几眼:“偷窥可不是淑女的行为。”她提着臃肿的克里诺林裙迈步,似要从安娜身边掠过,又突然停了下来。
安娜抬起头,惴惴不安地看着她,等候发落。
夫人戴着雪白的手套,布料妥帖的包裹住她纤长的手指。此时,她抬起青葱般修长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了安娜眉心一下。
她的指尖很冰,抵在眉心上时,像寒冬腊月的半捧雪水。
“回去吧。别妄想自己不该有的东西。”丢下这句话,夫人抽回指尖。她扯了下唇角,深深看安娜一眼,缓步离去。
安娜如坠冰窖,在原地站了半晌,逃也似的回了房间。
当天晚上,夫人出事了。
她睡不着,起床到庭院散步。不知从哪蹿来了只野猫。那猫通体漆黑,比普通的家猫大了一圈,嘴间利齿横生。
野猫似是冲着夫人来的,刚一出现,就朝她扑去。夫人躲闪不及,慌乱中拿手去挡,就这样被叼去了一根手指。
家庭医生连夜工作,卧室的灯亮了一宿。夫人再出现时,右手戴着手套,食指那部分空落落的晃悠,像白色的幽灵,永远也没法再填满了。
安娜无法停止自己的想象。手套下的指根,只剩短短粗粗的半截,戒指都会随时滑落。那截口黑乎乎的,再仔细看时,指骨森森,深处一片血肉模糊……她猛地抱紧人偶:“怎么会这样?”
安娜眼眶湿润,包着晶莹的泪花:“肯定是恶灵做的!它不是没有真的伤害过谁吗?为什么?”
卧房内灯光昏暗,照不进人偶的瞳孔。她的唇被雕得微翘,此时,那双唇挡住暖光,在下巴上拉下一小片阴影。
第三天,夫人失去的食指终于被找到了。
野猫咬得干净利落,却没有吃掉,而是完整的把它丢在了客厅。管家发现手指时,客厅一片狼藉,花瓶被打翻三四个,到处都有野猫的脚印。
夫人的手指泛着青灰,包裹在手套里,被随意的吐在地毯上,一片血污。上面还黏有猫的唾液。
这件事深深刺激了夫人。她那几天都没出过房门,只有阵阵呕吐的声音传出来。大少爷暂时辞退了教师,整天在房里陪着她。
安娜终于得到了溜进书房的机会。
大宅里气氛压抑,仆人们的脸像蒙了一层死灰。趁着他们心不在焉,安娜缩起身子,穿过走廊,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尘土在空中飞扬,弥漫着尘封的味道。安娜咳嗽两声,悄然关上房门。
她没多做犹豫,直接去往最里面的书架,触到大少爷看了无数次的那本书。书的封皮有层烫金,摸在手里,有种别样的质感。
安娜微微用力,想把它抽出来。她手上一松的同时,右边的书也被带了出来,掉在地上。
她抱好那本烫金书,向地上看去。那是亚尔托兰家的家族史,足有五厘米厚。
安娜看了看手上这本书,又望了望地上的那本。犹豫再三,她把手上的放回书架,捡起地上那本厚重的书籍。
她蹦蹦跳跳,像大少爷一样,坐在了沙发上,展开书本。
家族史写得生动有趣。从数百年前亚尔托兰家的祖先辅佐第一任国王登基开始,家族几经没落,又几次复苏,时至今日,已在历史上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亚尔托兰家出过不少传奇人物。赫赫有名的战将,名垂青史的文官,甚至还有一名女巫。与传统的邪恶女巫不同,她有一头太阳般灿烂的金发,面容如初春的朝露般纯洁。
她从不承认自己的女巫之名,乐善好施,热爱制药。当年城里正值瘟疫,她一双妙手十指纷飞,还救助过不少平民。
安娜看得如痴如醉,沉迷在那段古老的时光中。还没看完,就到了午饭时间。她磨磨蹭蹭去了餐桌,心里念着女巫的故事,恨不得几口刨完饭,把自己埋回书页中。
当天下午,她却没能如愿。
宅子里来了意料之外的人物——王国中最有名望的伯爵大人,亲自前来看望亚尔托兰夫人,顺便见见自己的未婚妻。
即使再不情愿,安娜也不得不穿上最华贵的裙子,跟夫人等在客厅。夫人脸上抹了厚厚一层脂粉,掩住发黄的皮肤。她眸里的疲惫,在见到伯爵后尽数消散:“日安,伯爵大人,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伯爵约有五十几岁,身材发福。他绅士的脱帽示意,扣回去后,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准备行吻手礼:“夫人,近来可好?”
夫人脸上一僵。她的手套有一部分空荡荡的,在空气中来回晃悠。
伯爵面色不变,拾起夫人左手,在上面烙下一吻:“您还是如此美丽动人。”
夫人扯出一抹笑,面上有些僵。二人开始聊天,安娜在一旁坐着,无聊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垫出各种形状。
伯爵先是与夫人聊了聊天气,再慢慢扯到夫人的身体状况。见她脸色越来越僵硬,伯爵捻一捻胡须,安慰道:“别多想,亚尔托兰夫人。我们两家的友谊世代传承,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是彼此最坚定的盟友。”
夫人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临走时,伯爵邀请安娜去他的府邸看看。安娜刚表现出点不愿意,伯爵便不再强迫她,笑着离开了。
在夫人的冷视中,安娜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合上。知道不会有任何人来,她抱出人偶,眼泪便啪嗒落下,砸在它精巧的瓷质肌肤上。
“我不喜欢伯爵。”她泪眼婆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夫人要我嫁给他?”
人偶不答话。她的金发与安娜浅棕色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当天晚上,安娜没有把人偶放回壁橱。她抱着人偶睡了一觉,醒时,脸上湿漉漉的,泪痕还未干。
宅邸中有走动的声音。门口传来几声轻响,夫人冷冰冰的声音在墙外传来:“起来。”
安娜惊慌失措。她环顾四周,一把将人偶藏在被子里,跑去开门。
夫人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淡,她站在走廊里,垂下眼睛:“收拾一下,跟我去伯爵府。”
“怎么了?”安娜问得小心翼翼。她赤裸的玉足缩在一起,于寒风中瑟瑟发抖。
她没问出什么。夫人深深看她一眼,提步离开。
安娜换好衣服,跟着夫人上了马车。再次见到伯爵后,安娜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伯爵的左手无名指,消失了。
安娜站在伯爵府厅内。这里百年前失过火,窗台上还能看到焦黑的痕迹,安娜却如坠冰窖。
夫人和伯爵的会面不再融洽,开始争吵。安娜没去听,她还沉浸在那股深深的恐惧中。一旦开始出现受害者,失去手指的诅咒就像传染病一样,在她的生活中迅速蔓延。
直到对话中出现她的名字,安娜才回过神。
“我说了,你必须尽快娶她!”夫人争得面红耳赤,优雅不复。她右手扬起,本该是食指的地方只剩只手套在晃荡,虚指着安娜:“这是魔女的诅咒!”
伯爵浑身发抖。他的山羊胡一晃一晃,胡须下的嘴唇嗫嚅:“就算你这么说了……她才十四岁!”
二人又开始争执,安娜在一旁瑟瑟发抖。她像一株飘摇的浮萍,随波逐流,无法左右自己的人生。
最终,这场婚礼被定在次月一号。
安娜像失了魂,晃回自己的房间。她想哭,想尖叫,却什么也做不出来,只得睁大眼睛,望向窗外。
风吹树摇。
三天后,伯爵缺失的手指出现在安娜家最西面的房间。发现时,它几乎已经全部腐烂,色泽紫黑,腥臭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房间。
安娜几乎整日与人偶为伴。她缩在房间里,怀中抱着冷冰冰的死物。那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大少爷外出为她挑选婚服的那天,安娜再次溜进了书房。
光影疏离。书架沉默地立在房间深处,文字镌刻遥远的回忆。
亚尔托兰的家族史还是那么厚重。她睁大眼睛,小心抽开书籍,翻回上次看到的篇章。
女巫在治理瘟疫时出过不少力,然而凭一人之力,终究无法与全城的病魔抗衡。渐渐地,女巫行色匆匆,疲色染上她精致的肌肤。
直到她的至交好友也染上黑死病,她终于选择闭门不出,整日待在好友的病房里。
城内的风向渐渐改变,有人指责女巫见死不救。国王的谕旨传来,要求女巫即刻前往王宫,献出药方,不然就会将她逮捕。
女巫仍然没有现身。
……
入神的安娜丝毫没发现,走廊有沉闷的脚步声传来。
“安娜,你在做什么?”大少爷的质问从门口响起,安娜慌张抬头,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手中书本就被抽开,掌心泛起红痕。
“家族史?”大少爷将书本合上,嗤笑两声:“你对这个感兴趣?”
安娜不敢答话。她蓝盈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
大少爷兴致不减,继续讽刺她:“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反正马上就要嫁人了,这种东西看再多,也带不过去。”
安娜抿起唇。大少爷翻两下书本,找到一处折痕:“魔女?”他眉一挑:“懂得再多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死了,连自己的朋友也救不活。”
安娜不喜欢他的说法。她想反驳,嘴唇张了又张,最终还是合上了。
大少爷向前两步。他表情中盛满了嘲弄,一张英俊的脸骤然下压,几乎贴到安娜的鼻尖:“想知道她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吗?”
安娜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睁大碧眸,里面水光盈盈。
大少爷似被安娜的反应取悦了。他压低声音笑了两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一字一顿,说出了故事的结局:“魔女只身一人,去了好友的宅邸。她剪短长发,金发像杂草一般干枯。她变出重重荆棘,不许任何人接近,只一心一意,将自己毕生所学,实验在自己的好友身上……”
“到最后,王的诏令出现,魔女也拒而不出。她无辜的挚友被禁锢在房间内,终于死在了床上,而魔女……”
大少爷越压越近。他的眼像狼一样狠厉,吐息间满是腥臭的味道。安娜再也无法忍受。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大少爷,忍住眼泪跑出书房。
她回到卧室,锁好门,抱起自己的人偶。
月光从窗口探进,洒下一片圣洁的霜白。人偶有一头灿烂的金发,被月光镀上层浅浅的银边,与书中女巫的插图一模一样。
安娜静静看了她半晌,秀丽的眉蹙起。
她轻启朱唇,碧眸闪烁着泪光:“女巫大人,是你吗?是你一直在保护我吗?”
人偶不答话。她的眸色像一片寒冬的海。
安娜犹豫再三,压低声音:“我在书上看见,血肉组成的六芒星之阵,能让已逝之人重返人间。”
“现在,府里出现过五根手指,正好组成其中五个角。女巫大人,是你做的吗?你会来救我吗?”
人偶的表情永远那么沉静,泛着股精心雕刻的坚硬。
安娜不问了。她眉头轻蹙,泪意再一次涌上。
与伯爵的婚期一天天接近,安娜抱紧人偶,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哭了整宿,最终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时,她鼻尖微润,莫名触到一片腥臭的潮湿。
安娜睁眼。在看清怀里的东西时,她发出声短促的惊呼,就像悲啼的杜鹃。
人偶怀中,抱着一截血淋淋的小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