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这东西是哪来的?”夫人面色铁青,空荡荡的手套正指着人偶。
大厅里,灯光昏暗。厚重的窗帘遮住所有阳光,安娜坐在沙发上,她的睡袍滑下肩膀,泪眼涟涟,说不出话来。
大少爷左手空了一块,此时正不停地颤抖:“是魔女!绝对是她!”
人偶歪在一旁。她脏兮兮的公主裙上沾染了血渍,本就污浊的裙摆更是皱成一团。
安娜看着人偶,想把她抱回怀里。
“魔女的友人不治身亡后,她引发了一场大火,自此消失。”
“火焰残骸中,只留下一具瓷质人偶。”
大少爷嗓音沙哑,将人偶一把提起。安娜抖得更厉害,她花瓣般的唇轻颤,双手在虚空中一抓,想把人偶抱回怀里。
即使是魔女也没关系。她是她唯一的朋友……
夫人拿过人偶。她眼神冰凉:“看好安娜。我来处理。”
安娜与人偶最终还是分开了。
人偶被交给神职者,带去首都教堂净化,她则穿上嫁纱,睁着空濛的眼,呆坐在铺满纱幔的婚床上。
婚礼即将在府内举行。
安娜第一次刷上精致的脂粉。她的脸庞如初生的玫瑰般娇嫩,唇上涂了层水润的油膏,甜得腻人。
安娜守在房里,门外传来宾客们的祝福之声。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红酒的香气在整座宅邸中弥漫。
她成了伯爵夫人。
门被打开。夫人和大少爷领着伯爵走了进来。他们每人缺了一根手指,站在一起,颇有些滑稽,惹人发笑。
安娜垂下脑袋。夫人和大少爷连声道贺,缓缓退了出去。
门被阖上,室内一片静谧。
“安娜。”伯爵坐在床边,压下一大片凹陷。他嗫嚅几句,宽厚的脸藏在阴影中。
他说:“先去洗澡吧?”
安娜站起身。她没看伯爵一眼,拉扯着自己精致的婚裙,跌跌撞撞往小房间走去。
房内有一处巨大的木桶,里面盛满了清澈的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玫瑰,像极了安娜白里透红的肌肤。
房间正面,有一整面镶嵌着璀璨宝石的镜子。
安娜看了半晌。她嫁纱洁白,衬得肌肤几近透明。肩膀处的布料有些紧,箍出一块软肉。
她小心翼翼,拉开那处紧致的布料。圆润的肩被勒得通红一片。
安娜双睫一合,几欲落泪。
她看着镜子。镜中的人像一头莽撞的小鹿,眼睫湿润,惊慌失措,即将失去方向,扑进狮口,尸骨无存。
安娜双手遮住脸颊,呜呜哭了起来。她双唇呢喃,吐出不成段的呓语。
“女巫……女巫小姐……你在哪?救救我……”
木桶沉静的放在那,平静的表面突然泛起波纹。花瓣皱在一起,漾出诡异的弧度。
她不知这样祈求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有人奔跑的声音。安娜放下双手,凝神去听。
“着火了!”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头猛地扬起,惊得后退两步。炽热的火光自门缝间若隐若现。安娜吓得胸膛不断起伏,中央那朵纯白的雕花宛如活物,伴随着呼吸盛开。
她扑倒门前,拼命拍打。伯爵不知去了哪里,任凭木门震声连天,也没人想起屋里的待嫁小姐。
安娜眼角有泪划过。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婚纱铺在墨色的大理石地板上,黑白分明,有种别样的美。
风吹过。壁灯一闪,转眼湮灭。
“噗”,黑暗中,安娜点燃火光。她举起放在壁台下的蜡烛,湿润的眸移向镜子。
她看到了一头金发。
在安娜身后,一团黑色的影子若隐若现。幽暗中,一双冰蓝的眸乍现,瞳孔映出烛光,格外引人注目。
安娜说不出话来。她愣了片刻,结结巴巴的发问:“女巫小姐……是你吗?”
一双冰凉的手覆上她纤瘦的腰肢。那双手戴着细密的黑纱,十指纤长。
那人似乎按捺不住,穿着墨裙的身子整个贴了上来,冰凉一片。她长长的金发垂下,双手像千年寒冰,贴在安娜腰间搓揉了几下。
纯白的嫁纱折出皱褶,安娜腰间发热,雪肌红了一片。她双眼迷离。
有一道吐息从颈后蔓延上来,暧昧的纠缠,半含住安娜小巧的耳垂。
“不……”那声音开口,嗓音低沉,就像百年没说过话:“我不是女巫。”
“你才是‘女巫’。我亲爱的亚尔托兰。”
镜中,安娜浅棕的发丝散开,被温柔的烛光镀上层金边。
耀眼得就像初生的太阳。
伯爵与亚尔托兰家族渊源颇深。
真要算起来,这段关系大多源于百年前那场瘟疫。
老鼠带来的灾厄蔓延全城,民生凋敝。亚尔托兰家的小姐从小便醉心制药,她是城里第一个站出来的贵族,想要解决困扰整座王国的难题。
她奔走在大街小巷,眸中的光芒太过引人注目。王的信使来到了亚尔托兰家,他彬彬有礼,带来了王的密信。
国王想娶她为妻。
忧心忡忡的小姐来到了伯爵府。她的好友玛丽正浇着花,裙摆纯白,像一株盛开的玛格丽特木春菊。
玛丽听清小姐说的话,手中长壶一下掉在地上。
“我没事……”在小姐担忧的询问下,玛丽拾起水壶,扯出抹笑容。她问:“嫁给国王不好吗?”
“我不想这样。”小姐嘟起唇,她柔软的食指将金发卷起,又缓缓松开:“我想做些其他的。要是去了王宫,想研究药剂就没这么容易了。”
玛丽低下头。她的金发没有小姐那样灿烂,透着股暗沉的色泽:“他们都说你的药剂是魔药。”
“这不是魔药。”小姐有些不高兴:“这怎么会是魔药呢?”
“我当然知道它不是。”玛丽将洒水壶放在一旁。她起身,拥住小姐:“只是因为药效太神奇,怎么能叫你女巫呢?
玛丽顿了顿,直视小姐的双眼:“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小姐甜甜的笑开了。她轻吻玛丽的脸颊,像初春的风拂过结冰的湖面。
玛丽垂眸。小姐蹦蹦跳跳的走开了。
她不敢出声叫住她,只是长长久久的凝视,看那人远远地离开,消失在视线尽头。
次日,玛丽托人送去亚尔托兰府上一封信。信中说,她最近有些低热,近几天不能与小姐见面。
小姐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她提起药箱,匆忙去了伯爵府。病榻上的玛丽脸蛋通红,她是伯爵的独女,住在城堡最高层的房间。
小姐没去注意房内的装潢。她不顾漆黑一片的环境,匆匆奔至床前:“玛丽,我来了。”
玛丽放下手中画着六芒星的书本。她侧过头,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尤其虚弱。
小姐忍住泪水,把最新制成的药剂摆了出来,开始检查挚友的身体。
玛丽任她动作。小姐的动作越来越急切,泪水几近落下。玛丽等她检查完,徐徐开口:“亚尔托兰。”
“我在。”小姐握住玛丽冰凉的指尖。她手心炽热,小心翼翼温暖着掌中清瘦的指。
“能给我一截你的头发吗?”玛丽开口,还是那么的虚弱无力:“它就像太阳一般温暖。”
小姐离开伯爵府时,一头灿烂的金发被剪得乱七八糟。
她没有就此罢休,仍在努力寻找治疗好友的方法。国王却等不及了,诏书一道道发下,借献药之名,催促着小姐前往王城。
小姐拒绝不了。家族继承人并不是她,更没谁真正把平民的死活放在心上。她一个人四处奔波,晚上熬夜研制药剂,白嫩的肌肤都渐渐变得黯淡。
出发前一天,小姐再次来到伯爵府。
她眼角青黑,满是疲惫的味道。她依旧那么美丽动人,像一只纯洁的金丝雀。
玛丽勾起唇,坐在床上等她。
小姐看着自己的挚友,心底一酸。她迈进幽黑的房间里,脚步落在厚重的地毯上,几不可闻:“我要走了。”
玛丽仍半躺在床上,唇角凝固,宛如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塑。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小姐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浅淡的睫垂下,掩住眸中神情:“国王说能让我在王宫继续研究药剂。我一定会找出救你的方法的……我发誓!”
玛丽不言,指尖摩挲着小姐幼嫩的掌心。半晌,她轻轻开口:“你不能走。”
小姐不明白。她碧蓝的眸中浮现出些许困惑,双唇微张。
玛丽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蜡烛轻晃。她的身侧,一具精致的人偶歪倒在枕旁,金发灿烂如霞:“你走不了的。”
漆黑的房间,地板骤然亮起红光。巨大的六芒星闪过,荆棘蔓延,覆盖住半座宅邸。
伯爵府是最华贵的荆棘笼,囚禁着她珍爱的金丝雀。
国王的军队闯不进去,民众指指点点,都说那是女巫的魔法。
……不,魔女的魔法。
风向转变得如此之快。不被理解的事物,顷刻就能变成攻击的对象。为了治疗瘟疫而拼命奔走的小姐,在众人口中摇身一变,成了择人而噬的魔女。
而玛丽,是被魔女囚禁独占的无辜少女。
玛丽听见房外军队的疾呼。她低下头,凑到小姐身前:“想要夺走你的坏人来了。”
小姐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哝。
“我的魔力要撑不住了。怎么办呢?”玛丽叹息。房间一如既往漆黑,却又因着蜡烛的烛光,照出些模糊的东西。
巨大的恶魔雕像,黑猫的尸体,三根散落的人指……
小姐双手被黑纱缚住,唇中含着一大块丝布,金发垂下,掩盖住诱人的曲线。
她的右手苍白无力,时常用来拎起药剂的几根手指不见了踪影。那伤口被白纱仔细裹好,顶端甚至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我情愿你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你在城中的口碑已被砸碎。他们开始叫你魔女。”
玛丽低头,在她湿漉漉的脸庞上烙下一吻:“这样,你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安娜颀长的脖颈歪倒,脸颊湿润,埋葬着无数的泪。她纯洁的纱裙浸染上血色,被拥在深渊怀中,仿佛一道睡去的美梦。
人偶歪倒在法阵中央。她的瞳孔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光泽。
玛丽抬头。她抚摸着人偶金色的长发,那是小姐贴身的血肉之物:“别担心。我会再次寻到你。在清除所有障碍之后。”
金戈交接,荆棘被劈开,骑士的利剑就横在门外。玛丽的笑声如波纹般漫出,她的身姿如祷告般庄重。
下一秒,门被轰然打开。骑士还来不及看清房内场景,火舌便一下扑出,顺着干枯的荆棘蔓延,瞬间吞噬掉了在场的所有生灵。
等一切归于沉寂,废墟中,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人偶。
她蓝色的瞳孔中,似有光华一闪而过。
自那以后。只要亚尔托兰家族的女眷没成为伯爵的妻子,就会有怪事不断发生。
人们称其为魔女的诅咒。只因亚尔托兰太过在意她可怜无辜的好友,才会降下这样的束缚。
安娜终于成了伯爵府的女主人。婚礼上的大火毁了所有的一切,只有昏睡在浴桶中的她,才幸运的逃过一劫。
安娜继承了伯爵和亚尔托兰家的所有财产,成了城里最富有的人。城里的人开始叫安娜黑寡妇,说她是魔女转世,没人敢踏近亚尔托兰府一步。那个活泼娇俏的少女,渐渐淡出所有人的视线。
安娜整日闭门不出,只有一名身着黑纱的女性在城中露面。代安娜办完所有事后,她回到那座烧焦了的,空无一人的庄园里。
她取下纱帽,落好门锁。
阳光倾洒,她的天使正躺在床上。洁白的纱自床顶垂下,锁住安娜的所有挣扎。
听到动静,她仰颈低吟,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雏雀。
“亚尔托兰,我的妻……”玛丽来到床边。她的唇细细密密落下,印在安娜苍白的肌肤上。
安娜碧蓝的眸被黑纱缚住。她张开玫瑰般娇艳的唇,吐露无意识的呢喃。
她自以为的救赎,自泥泞中伸出猩红的手臂,将她拽向阿斯莫德之深渊。
荆棘在房间的黑暗处生长。一如百年前,那座被层层锁住的伯爵府。而玛丽终于折断亚尔托兰的纯洁羽翼,拥住自己的金丝雀,将她关进了藤条细密的牢笼中。
永生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