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继续问我:“你讨厌幸福,可讨厌反派吗?”
我忍不住怒视她,又叹了口气。
反派在十六个故事中都是女主的情敌,最终与我这个女儿无数次地度过一生。他对我并不坏,可却令人厌倦。
尽管从读者的角度来看,不同的故事中自然有不同角色,而我的创作者只是从不同角度描写,让读者产生不同角色的错觉,却从未抛开那个已被塑造地足够形象的人物原型。而对于能直接看到作者脑中直观的人物形象的我,他们大都是熟悉的面孔。
这个反派也不例外,十六个他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长相与性格,唯有造型不停变化。如今,我已经能闭着眼指出他脸上的痣,对作者总会为他添加的那些细节也熟稔于心:颧骨高凸啦,一笑满脸褶子啦,走路有些弯腰驼背啦……读者不在意的所有部分,我在十六个故事中印象深刻,深刻到生厌。
而最令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毫无反派的气势,天性羞涩内向,遇见不熟悉的人总会往同伴身后躲,受到帮助还会手忙脚乱地道歉。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被作者设定为反派,而且每一个世界中都会与我相识相恋,让我越发觉得作者是有意作弄我。
或许这样的反派角色在读者眼里别有新意,但作为恋爱对象,就实在太艰辛了——总得费劲千辛万苦才能打开他紧闭的心扉,而心意相通之后,作者又为他设下各种磨难挫折,被逼到主角的对立面,成为反派。这也罢了,我还非得被安排地对他受的逼迫毫不知情,做一个远离是非之人,扮演着受他人守护的掌中宝,失去所有精彩故事的可能性。
壳中之雏的女二号,顺理成章,无从指责,这样的生活如同日复一日地数海边的浪潮,从未改变的现实令人绝望。
尽管如此,尽管重复已成为我存在的本质,尽管他人的波澜壮阔与我无关,但我却必须如避风港一样包容他人日益增长的阴暗与痛苦——无数次忍受亲人莫名其妙的消失,原谅朋友情有可原的忽略,承受明知爱人深陷泥淖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悲哀——这些在真相大白浪子回头的一瞬间会有所回报,可对于早就知晓前因后果并已轮回数次的我,这些感动也悉数化为嘲弄,幸福化为倦怠,到后来,苦难也只能增加麻木。
如今我唯一不曾忘却过的快乐,便是第一次约会的心跳,可那也仿佛是我噩梦的开端。
我与他骑车穿过晨雾,在海边看朝阳升起,相视一笑的刹那,眼眸如夜晚遗落的露珠,干净而美丽。“和这个人的话肯定能抵达永远”,我曾真切肯定,却从未想过竟一语成谶,万劫不复。
究竟是自己背叛了诺言呢?还是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幸福呢?
“平淡的生活有何不好?与所爱的人日久天长……”她的话未说完,便被我打断。
“你当然不懂。”我看着她迷惑的表情。
作者永远只会描写有限的生活片段,而后在某个地方将故事结束,但故事完结之时,当造物主不再造物后,这个世界就已成定局。在那个已停止继续的世界里,故事永远重复着当前已有的材料,这里只有已存的人物、事件、物品、规律,即使继续运作也只是这些已有事物的排列组合而已。
作者如果肯让故事结束,而不是用什么“日久天长”来让世界存续,那么十六个我也只是重复着,重复着,不断靠近作者在结局那一刻给出的描述,接近作者意图实现的模糊概念,却无法到达终点。
“所以,我一定要一个有终结的世界,我要悲剧,要故事在最后结束,不再有什么日久天长。”即使不能让世界立刻走向终结,但“不幸”终究可以让这扭曲的世界腐蚀至灰飞烟灭。
“这就是你选择悲剧的原因啊。”作者皱起眉头。
“是的”,我点点头。
“好吧”,作者深深叹了口气,“还有别的要求吗”
“如果可以,我想当女一号。”我低下了头,竟然有点害羞。
“没问题,这个我答应你。”作者拿出一张便条贴记了起来,“其他的?”
“不想嫁给反派。”
“好吧。”作者点点头。
“如果有恋爱对象的话,我希望是个女孩子。”
“什么?”作者停下了正在记录的手。
“没什么可奇怪的吧,”我随便举起作者之前写的一本小说,“这十六本书里都有爱上了同性的女性角色啊。我之前一直都和男人过,这次也想换换。”
“你对男人很排斥吗?这种东西真的想换就能换吗?”作者显得很惊讶。
“我不知道身为人类的你怎么样,反正对角色来说只要你写了爱那就只能去爱。即使作为独立的意识体的我有些排斥,但角色是没有选择权利的。而且就你面前的我来说,男人,我不讨厌,但和同一个男人结十七次婚实在让人腻歪;女人,我没试过,我觉得有这样一次经历很不错。既然有机会选择自己的故事,那能尝试的就要多尝试一些。”
“好吧。”作者若有所思地说着,把这一条也记在了便条贴上,“还有吗?”
“我希望情节正常一点,”我翻开手上的书,“比如这种互拔腿毛的情节不要有。”
“哦。”
“你这些书里有些情节都写得太奇怪了,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继续翻着,“你说说,要送头发就拿丝带好好绑起来送嘛,为什么要做成羊毛毡一样的玩具呢?”
“因为这样对方不知道你实际送的是什么且更加便于保存。”作者面无表情地回答。
“不管怎样,这种情节请不要放在我的故事中。”我合上书,“像偷拿人家的衣物这种变态行为也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情节呢?”作者有些生气。
“嗯,普通的,浪漫一点的校园故事好了。”
“校园,普通,浪漫…”作者在便条贴上依次记述着,“那你觉得浪漫是什么呢?”。
“让人充满惊喜,心中一紧的感觉?”我搜肠刮肚地描绘着。
“哦,”作者二话不说冲我胸口就一拳,等快接近皮肤时伸出小指点了点我的胸口。
“你干嘛?”我白了作者一眼。
“很惊喜吧?心中一紧吧?”作者顿了顿,“这是报复。”
“幼稚,”我没好气地回答。
“还有要求吗?”
“没了。”
“好,”作者将便条贴贴在日历边缘上,“一切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