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药水的味儿太浓,压抑地人喘不过气,这里随时随地有人死去,所以赵清檬从小就不爱来医院,生离还有重逢,死别却是天人永隔。
此时的她却顾不得那么多,趴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几天几夜,双眼红成了兔子:“求你,求求你,快醒过来吧!”
每天重复同样的话,做着相同的祷告,只希望病床上的人能睁开眼看看她,告诉她——她还活着。
赵清檬回忆着她和病床上那个叫宁冰的女人纠缠了大半辈子的爱恨情仇,她害怕她们的感情天理不容,所以她拒绝了她;她担心宁冰不再爱她,在她身边犹豫、徘徊。
每当赵清檬觉得自己即将失去挚爱时,总会发现宁冰还在等她,如同狼来了一般,总是有惊无险地折磨着她。
赵清檬厌倦了这样的磨人感情,她告诉自己,和莫文斌之间的才是真正的爱情,起码不累人,起码不犯贱。每次想到和宁冰重逢后的雨云,她就觉得自己如同卖身的妓女,当天做完,隔天散场。
赵清檬一遍遍地进行自己催眠——宁冰不爱我,我也不爱她,我们该分开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
复婚成了理所当然的行程,但她没想到这会为自己最爱的人招来杀身之祸,一切又失去了掌控。
喜宴第二天,莫小只去学校领取报告单,看到女儿出来,赵清檬朝女儿招招手,马路对面的莫小只也欢快地朝她挥手,兴奋地飞奔而来,她不安地喊:“小心点,别跑,妈妈来接你。”
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笔直地朝校门口开去,从赵清檬身边呼啸而过,只是一眼,她就认出了那辆车!那辆在除夕夜见证着自己欢愉的汽车正失控般往学校冲去。
她大声尖叫起来,周围更是一片慌乱,“嘭”得一声,“车毁人亡”——四个字在赵清檬的脑袋中不停地闪现,她艰难地往事故现场跑去。
拨开重重人群,两车相撞,校门前东西方向的汽车将从北方横冲直撞而来的汽车拦腰撞下,飞出十几米远,在马路上连滚了几圈,正冒着熊熊大火,莫文斌从车里出来,他的额头破了点血,两颊刷白。
宁冰呢?赵清檬不受控制地朝着火的车子跑去。身后一声大吼:“别去!会爆炸!你不要命了吗?给我回来!”
“滚开!你这个杀人犯!”赵清檬甩开莫文斌的手,没有留意到莫文斌的手上也满满血迹,“我宁愿陪她一起死!”狠狠地踹开莫文斌,径直往火堆跑去。
已有明火的汽车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没人愿意伸出援手,钢铁烫的能烧掉人的皮肤,赵清檬双手抱着宁冰的腋下,双腿用力蹬着车子,使劲将她往外拉。
终于拉出宁冰上半身,几个学生见状不忍心,也壮着胆子帮她一起拉,拉出没多远,车子便炸了,没有预想中那般庞大的力量,但蹿出的火焰也足以烧伤周围的人。
救护车赶到后,被吓坏的莫小只也一起被带到医院进行心理疏导。伤势最重的宁冰被飞速推入手术室,赵清檬清楚地看到她灰炭般的脸死气沉沉,如同布娃娃般任人摆布。
曾经多么意气风发的人,现在怎么会成了这样,赵清檬捂住嘴,她想哭,可是眨巴着眼睛就是掉不下一滴泪,一直到手术室灯灭了,医生告诉家属手术成功,但还需重点监护时,她才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人活着就好!
在一旁守候多时的宁母瞬间脱力晕了过去。宁家人互相搀扶着在重症室外等着,谁也不愿离去,没人注意到躲在角落的赵清檬衣服破了,裤子破了,手上更是伤痕累累。
莫文斌为妻子披上件外套,点燃一根烟,神情黯淡地望着窗外:“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赵清檬记得莫文斌从来烟酒不沾,现在竟也会抽烟了。
“咳咳,”莫文斌猛吸了两口,愧欠道,“不好意思,刚学会,还有点不习惯。”
想说抽烟不好,为什么要学这样的坏习惯,但赵清檬没有说出口,在出车祸的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内心的咆哮——谁都可以死,唯独你不可以死!绝不可以!
浓浓的恨意在那一刻被燃烧,她希望被撞的是丈夫,甚至可以是自己的女儿,但也绝不要是她。
“还好我们还没去重新领证。”莫文斌很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和赵清檬重归于好了,“今天下班早,我想来接小只和你一起回家,呵,没想到…….”
没想到看到一辆疯狂的汽车往女儿的方向直冲过去,距离太近,车速太快了,他能想到救女儿的方法只有撞翻那辆车。
但莫文斌没想到车里的人会是那个女人,他的情绪不可遏止地激动起来:“那个女人一定是故意的!她想撞死小只!她想撞死我们的女儿!”
莫文斌抓着赵清檬的肩膀狠狠地摇晃着:“这一切都是她的错,现在这样也是她罪有应得!你凭什么要这样对我?”吼着吼着,莫文斌便呜咽起来,“求求你,求求你,别恨我,也….也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和小只。”
冷漠掰开莫文斌的手,赵清檬接过他手中的烟,轻轻吸了一口:“知道吗?我们曾在一起八年。”
“我们结婚十年了!”莫文斌愤愤不平,“孩子都那么大了!”
赵清檬冷冷剐了他一眼,莫文斌压下怒火,继续听着:“那些年里,我们耳鬓厮磨,缱绻缠绵,如胶似漆,好得如同一个人。”吐了一口烟,“我们可以依偎在一起整天不说话都不觉得闷,我们可以不用语言就能交流各自的想法,我们…….”
美丽的如同魔咒般的话被粗暴地打断:“够了!我不想听你们曾经有多恩爱!我只知道你是小只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爸妈的儿媳!”
“呵呵。”赵清檬看着莫文斌暴跳如雷的样子,不怒反笑,“知道吗?这就是你们的不同,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你身上有着和她相似的温柔、体贴,还有孩子气,可你毕竟不是他,我真傻,怎么现在才明白。”
没有理会莫文斌眼中的失落受伤,赵清檬继续说道:“她从来不会以任何身份来压制我,当年的我远没现在那么自信乐观,是她告诉我,我就是我,谁都无法左右。”
宁冰就是这样一个人,活的自我,活的潇洒,也是她的宠溺才将赵清檬宠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私鬼。
“在她的宠溺下,我听从本心第一次吃霸王餐,第一次偷东西,第一次抽烟喝酒,第一次违抗母亲的命令…….”
莫文斌目瞪口呆地听着赵清檬如数家珍般说着自己的第一次,骇人听闻,完全不像是眼前这位良家妇女会做出的事。
“她宠溺着我去做任何一件事,不需要纠结,只需要听从本心,她相信我可以控制好自己。”一个又一个的烟圈在医院走道里弥漫开来,被路过的护士呵斥着掐掉了,“她鼓励着我长大,严肃地告诉我,我只需要做自己。”当一个自我开始茁壮成长时,终有一天,反噬了那个培养了她的人。
突入其来的意外让某些人手足无措,也让某些人性情大变。在宁冰未醒来前,赵清檬一直赖在她床前,打死不离开半步。
“别调皮了,快醒醒,好不好?”赵清檬拉起宁冰的手放在脸庞上轻轻蹭着,“只要你肯醒过来…….你那么讨厌莫小只,那我们就让她消失,好不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我只要你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如入魔怔般的赵清檬语无伦次地呓语着,丝毫没发现门口一抹一闪而过的小黑影。
入秋后没多久,宁冰就醒了,医生欣喜地告诉家属,病人只要再好好修养,就可以出院了。
身体上的病可以治好,心上的病又该怎么办呢?
“若素,谢谢你。”宁冰张嘴吃着Aniva削的苹果,脸上的蹭伤令表情显得有些狰狞,“往死里整。”然后满意地用余光扫了眼端坐在一旁身子微微一颤的赵清檬。
“那是当然,” Aniva嗔怪地剐了赵清檬一眼,“都躺病床上了还这么不老实!”安若素在回来的那天就清晰地嗅到眼前人身上的戾气,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她有意无意地往角落瞟去。
那本该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即便此刻因劳累而疲惫不堪却依旧感受不到半点的狼狈,果然是大学教授,气质不同一般人,安若素心中冷哼一声,那又怎样呢?病床上的人再也不会怜惜她了。
宁冰,一个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容忍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
和往常一样,赵清檬带来的汤,宁冰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让Aniva倒了,美滋滋地喝着Aniva煲的汤,嘴角扬着大大的笑。一个喝的傻气,一个宠溺地给她擦嘴角,甜蜜地让人的心流血。
赵清檬移开眼,将垂下的发丝往耳后拢了拢:“我明天再来看你。”
“不必了。”轻轻冷冷的一句不必了将赵清檬打得毫无还击之力。她刚转过的身子定定地难以挪动半步:“最近我不忙。”
“听不懂人话?”宁冰推开喂到嘴边的汤,盯着那个瘦弱的背影,恶狠狠道,“让你别来,不是为你考虑,是为我的双眼考虑,你这样的女人就别在我面前晃荡了,恶心。”
恶心——她竟然觉得自己恶心,“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会来的,这是我该做的。”
“呵,该做的?替你丈夫还债?”宁冰的表情再度变得狰狞起来,“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放过那个贱人的,你还要来?”
“是的,我还要来。”赵清檬忽略宁冰话中的嘲讽,斩钉截铁地说道。
“哈~”故意拖长了语调,“真是~够贱啊~”宁冰拒绝Aniva的帮助,自己用双臂撑起身子,眯起双眼,诡异地笑道,“你不会天真的以为那场事故只是意外吧?”
赵清檬这才转过身来,不卑不亢地注视着床上的人:“我知道你想小只死。”
床上的人低下头,扭了扭脖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你…….”抬眼莞而一笑,“可真是够贱啊!”
坚持照顾一个要撞死自己女儿的人,这样一个女人还不够下贱吗?宁冰满意地看着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的赵清檬,她天真单纯地笑着。
“想以此来感动我,放过你的前夫吗?”似是想到什么,宁冰立马纠正道,“啊~不是前夫,是丈夫,别见怪,记性不好。”除此之外,宁冰想不到对于赵清檬的人生来说,自己这样一颗弃子还能有什么作用?
狭小的病房安静地能听到三个人的呼吸,宁冰对面前人的一举一动都丝毫不漏地收在眼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可惜,她什么讯号都没有收到,赵清檬只是扯起一抹苦笑:“我明天再来。”
“别在我面前装可怜!”那抹苦笑惹得宁冰心中不快,她随手抓起床边的煲汤桶就扔了过去,“滚!马上给我滚!”
赵清檬走后,Aniva帮宁冰收拾好一切,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盯着宁冰,沉默不语。
“干嘛盯着我看,不乐意你也给我滚。”脾气差到没朋友的宁总现在如同刺猬般对谁都没好口气。
“冰,你心里放不下那个女人。” Aniva翘着二郎腿,一派严肃地肯定道。
“一,注意你的称呼;二,少自以为是。”宁冰白了Aniva一眼,气冲冲地躺了下去。
“否认是一种逃避,冰….宁总,您在逃避什么?”
“哈,好,如以你愿,我心里放不下那个女人,怎么样,满意了没有?”说完,翻转个身,宁冰就将自己整个埋进了被子里。
“真是个缩头乌龟!” Aniva暗骂了一句,就准备离开,刚出门就碰到了从静飞。
“她怎么样了?”从静飞轻声问道,这位主子于公于私都极难伺候。
“哼,能怎么样,她就是个懦弱、胆小,拿得起,放不下的王八蛋!” Aniva怒气冲冲地骂着。从静飞听了赶紧捂住她的嘴:“我的姑奶奶,你也不怕被她听到,那顿鞭子还没你受够啊!”
Aniva瞪大了眼睛,讶异地望着从静飞,从静飞点点头:“我也受过。”松开手,将她拉得离门口更远些,悄声道,“头一天来你上班,在洗漱室补妆的时候,我瞧见了那伤。是不是很疼?”
同病相怜的知音感让Aniva头如捣蒜,激动得泪眼汪汪,姐妹俩一起携手好好找个地方吐槽吐槽那个该死的深井冰!
第二天,宁冰睁眼的时候,如前几天一样,第一眼就看到了赵清檬,宁冰向医生询问过,自己在床昏迷了几个月,这个女人一直守在身边,之前放假,她或许有空,那么现在呢?都已经入秋了。
“你干什么?”赵清檬赶忙去扶要起身的宁冰,尽管睡眼惺忪,但力气、脾气都大的很。
“走开!”宁冰低斥一声,爬到轮椅上,双脚因为之前的事故,烧烂了脚底的肌肉,目前还不能着地。
滚动车轮没几下就被人拦下了:“给你,就在这里洗漱吧,我给你接着。”赵清檬一脸纯良地望着宁冰,眼中充满了期待,总是被人拒绝的感觉不好受。
“呵,”宁冰玩味地回望着赵清檬,“赵老师,我不是要刷牙洗脸,我想上厕所。”
预料之中的一片慌乱浮上赵清檬的脸颊,让宁冰觉得大快人心,她拉住赵清檬细长的手,眨了眨眼道:“赵老师帮我吧?”
之前的宁冰总是冷若冰霜,今天居然会这样和颜悦色地和赵清檬说话,让赵清檬受宠若惊,不管这样的事情有多尴尬,她连忙点点头。
“这样,或许我能考虑放过你先生。”一句话让赵清檬从天上摔到地上,她低下头,替宁冰脱下裤子,在轮椅下方摆好尿盆,又打开座椅上的开关,听着水声渐渐变大滴落到桶中又渐渐变小。
有几滴溅到她脸上,她用手背抹去,竟不觉得一丝一毫的恶心,刚想去倒掉,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抬起头来。”
赵清檬听话地抬头,那双恶魔般的眸子看不出一丝波澜,嘴角挂着笑,眼神却冷若清辉:“喝了它。”
两人四目相对,正僵持不下时,门被人大力推开,一阵旋风呼啸而来,抓起蹲在地上的赵清檬,左右开弓,“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刮子让人来不及反应。
随后即被保镖擒住双手,钳在身后,动弹不得,但那恶狠狠的眼神依旧像要活剐了眼前人一般:“你到底和小只说了什么!她从上个礼拜一直哭到今天!你这个做母亲的,女儿、丈夫出了事一点都不关心,天天跑到这野女人的地方来作践自己!”一边说,一边扭动身子奋力挣扎着,双脚毫无方向的乱蹬,踹到了宁冰的腿上。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恬不知耻……”不待赵母痛心疾首完,宁冰一个眼神,赵母就被洪亮地挥了两个耳光。
赵清檬惊呆地看着失控的场面,她想责备宁冰对母亲的不敬,却见对方正挑衅般地望着她。赵清檬摸了摸自己的脸,瞅瞅宁冰的腿,又看看母亲,冲母亲无声地摇了摇头,眼下这个人是恶魔,自己无力控制。希望母亲别再惹怒了她。
见女儿不打算为自己出头,赵母双眼更是充满愤怒,随后赶到的赵父见妻子被如此对待也是面色不佳,他招呼女儿到自己身边来,赵清檬挪了挪步子,又回头看了眼宁冰冷若冰霜的脸正挂着微笑将她的一举一动全收在眼底。
从小赵清檬就有选择恐惧症,每次去超市总是迟迟不能出来,即便磨蹭上两个小时,出来时购物车依旧空空荡荡,太多选择对她来说是折磨。
而人生,总是充满了选择,赵清檬在人生路上的选择似乎从来都没正确过,其实她这样性格的人,无论做了什么选择,总要后悔,不像宁冰,无论做什么选择,只要是她的选择,绝不后悔。
从一开始接受宁冰的追求,或许她就已经错了,结婚生子,她似乎又错了,复婚更是大错特错,这一回她想做个至少是遵从本心的选择,无所谓对与错。
迈出的步子退了回去,赵清檬坚定地站立在宁冰身边,挺直腰杆:“对不起,爸爸妈妈。”
赵父赵母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女儿,轮椅上的宁冰感到呼吸一滞,她的手被温柔地牵起,头顶上方传来掷地有声、誓言般的话语:“我爱她,我再不会离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