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这日是旬日，朝臣休沐不用上朝。

李铎毕竟年纪小贪睡，太皇太后特意下过谕令，准李铎午时请安，一同用膳。

前夜看奏折看到太晚，李铎留了崔玄桢在清凉殿偏殿休息，也顺理成章同她一同用早膳。

大熙尚勤俭，规定宫中早上只许进三碟，正午五碟一汤，睡前两件小食。宴会规制也只增到八碟。

这难倒了内侍太监李江尘和尚膳徐东来，皇帝勤俭，总是大荤定然不悦，但皇帝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只能变着方法把肉乳混进去让皇帝进食。

今天早膳进了一件鱼片地黄粥，一件蜜汁腌鹅脯，一件五色蜜蒸饼，太后嘱咐早膳额外加了一碗羊乳。

崔玄桢陪着进膳。

“阿桢觉得朕吃得如何，可与宫外几品官相比？”

崔玄桢秉持着食不言慢吞吞咽下食物，又用手巾擦过嘴唇才回话。

“臣不擅长算术，也没有去朝臣家中蹭饭的习惯。”

“那阿桢说说看自己家中早上通常吃什么。”

“臣不重口欲，不太记得。”

李铎便笑了。

“阿桢虽在宫外生活，倒比朕还不食人间烟火。如何了解民生之计？”

此话可轻可重。

崔玄桢当时便跪了下去。

“臣愚昧。臣定当多下功夫。”

“学贵乎勤，阿桢应当去民间多走走多看看。前几天乞巧时，朕在坊间听了很多趣闻，今日休沐，等我去毓清殿请过安，阿桢随我同去如何？”

李铎走进毓清殿，熟悉的不安再次袭来。

那美丽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一身焰色的萧泷从太皇太后怀里款款站起，整了整亲近间弄乱的衣衫，雍容却艳绝，修长的身姿骄矜如水仙花，盈盈下拜。

“臣女萧泷，拜见陛下。恭祝陛下福寿康健，江山万年。”

太皇太后歪在榻上随意地朝李铎招了招手。

“之前见得匆忙，也没让你们多说说话。你妹妹年纪小，平国公又为朝廷镇守武威边疆，只她一个人留在府中，你身为皇帝，对臣子应该多加照护。”

李铎走到榻前跪下请罪。

“是孙儿疏忽了。孙儿谨记教诲。请祖母恕罪。”

萧宜亲昵地一手拉了一个孩子，笑呵呵地说道。

“你萧妹妹，小时候还一处玩过呢。”

李铎垂首看着视线内那焰色的裙摆，心里一动。

她长于深宫，能说上玩伴的，除了阿鸢，就只有一个稍纵即逝的幼小身影。

萧泷落落一笑，顺势行了一礼。

“陛下纯孝，这样贴太皇太后的心。臣女深受教诲，臣女也要学陛下孝顺太皇太后，尽力操持府中，为不让父亲担忧家中，一心为国效力，为陛下尽忠。”

她到底不记得了。

李铎眨了眨眼睛，轻飘飘地转了话头。

“妹妹来时可用了早膳？”

李铎来请安时，已经辰时三刻，臣子入宫请安早在卯时，定然是在家用过了早饭。李铎问得似乎多此一举。

萧泷点了点头。

“谢陛下关怀，臣女在家中已经用过了。”

“妹妹可记得自己府中平日都吃的什么？”

这样一问，萧泷便懂了李铎的意思。乞巧之日她为李铎一掷千金，李铎此刻便在敲打她奢靡之事。

可见是把事情记在了心上的。

“陛下勤俭，府中自然不敢僭越，臣女与府内女眷在家中早三午五，因为府中还有叔祖，他的份例比臣女各多两件，偏房下人以此按例递减，晚食当值的则用银钱贴补，免得晚上当值没有吃食埋怨府中刻薄。”

李铎看萧泷细数府中，简洁分明，似是真的有心在操持。

太皇太后却好像得了什么真味，急切切地问道。

“你那叔祖是谁？”

“萧定，字刻之。”

太皇太后开心地抚掌大笑起来。

“朕便知道定弟还活着，竟在你父府中。”

李铎才想起来这位定弟是谁。

萧刻之，镇国公萧起之子，太皇太后之弟，三十四年前以弱冠之龄，一人一骑只身出使塞外，联合草原八部和谈成功离间犬戎与白狄联军，又一人一舟与南平朝定下“江息令”促成南北和平盟约，被称为“言若金石，口如镌刻”的大熙朝立朝第一纵横家萧刻之。

传闻萧定开朝不久便以“君不可以纵横治国”自请归隐。却不知他大隐隐于市，就在这长安城的公侯府之中。

可萧赞并非萧起之后，为何萧定不回本宗，而是去了叔叔萧越的家中。

“泷儿，为何定弟在府中，你父却不来告诉朕？”

萧泷告了个罪，撒娇似的跪靠在太皇太后腿边。

“臣女刚刚漏说了，叔祖乃是在城外楼观台修道呢，并不在府中。天水城路途遥远，臣女府中离得近，叔祖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日常起居有个照应，并不敢惊扰叔祖修行。”

太皇太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萧氏一族多戎马，到朕这辈，除了兄长就只保住这个弟弟，也是修行之福。定弟乃灵通奇才也，只怕如今是要修成神仙了。朕老了，他日相见只怕是在云中。”

两人听着这话，知道太皇太后是面上想念弟弟，实则想要弟弟重新入世，只是自己难以开口。李铎便朝太皇太后跪下。

“孙儿前几日才说下功夫学习政事，可就天降了这么一位还活着的舅公，定是先皇祖保佑我朝，怜惜孙儿孤弱，孙儿现在便亲自前往楼观台去拜访求教。”

太皇太后明白这是顺她耳的话，心里一高兴，便一手拉着一个人的手。

“铎儿已经是皇帝了，他纵使是朕的弟弟，也是臣子，怎能你亲自前往。马上就中元节了，泷儿替朕去楼观台祭祀吧。”

说完又转头对李铎嘱咐。

“你妹妹年纪小，又独自在府中，这月乃是鬼月，你妹妹又是阴体，如何使得，你妹妹这个月就住在这里，你多陪陪她，莫让别人欺负了她去。”

李铎当时就愣住了。

皇祖母这话好蹊跷，后宫是她主事，萧泷住下就住了，怎么变成让她陪着她了。再说，按萧泷这样的性子，谁能欺负了她去。

转念一想，才明白过来。

这是让她陪着萧泷去见这位舅公呢。

于是也应承了下来。

“那孙儿就告退了。”

太皇太后乐得连留她中午用膳也忘了，摸了摸李铎的头。

“好孙儿，去吧。泷儿也去罢。”

如此，两人便莫名其妙地一同退出殿来。

萧泷静静跟在李铎身后，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一起回了清凉殿。

崔玄桢和李鸢早已在殿内换好了男装候着，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人回来。

“见过大家…”

两人见了一礼。

萧泷走上前来，行了一个后宫的臣礼。

“臣女萧泷见过李才人。”

行礼间，眼睛看着崔玄桢，内侍左丞张近元从后面凑上来为她低声介绍。

“这是礼部尚书崔任生之女，大家侍读崔玄桢。”

崔任生三年前主持祭祀有功，如今已官拜礼部尚书，虽非侯门，但平原崔氏与天水萧氏同为一等世家门阀，在天下士人眼中，同萧氏的地位可以说不分轩轾。

萧泷便谦逊地见了一个平辈礼。

“崔小姐好。”

“崔玄桢见过萧小姐。”

两个世家女之间行礼一个眼神间，便看懂了彼此的根底。

李铎看了张近元一眼，张近元立刻笑嘻嘻地过来请安。

“太皇太后口谕，萧女公子这个月就住清凉殿偏殿，让小人过来给女公子安排好住行。”

李铎笑了一下。

“清凉殿夏天凉快，妹妹住下是好的。朕和阿桢睡得晚，怕打扰妹妹休息。”

昨天李铎便留了崔玄桢在清凉殿偏殿留宿，太皇太后不知，掌管内侍的张近元可是知道的。李铎这么说，便是责怪张近元知情不劝的意思了。

张近元连忙跪下谢罪。

“太皇太后说大家和萧女公子年纪相仿，让住得近些，好亲近一些。不想忘了禀告崔小姐的事情了，千错万错是小人的错，小人该死，小人这就回禀去。”

张近元乃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心肝怕有七窍玲珑，哪会不知道崔玄桢的事情，又怎么会没劝过。太皇太后执意要让萧泷住清凉殿，一方面是让她亲近萧泷，另一方面，便是催李铎早日确定崔玄桢的位置。

一直默不作声跟在身后的内侍太监李江尘上前来。

“大家，清凉殿偏殿若不合适，天青阁离得不远，又有几万本藏书，崔侍读饱读诗书，定是好书之人，不知在天青阁留宿可合适？”

李江尘自然是为李铎解围打圆场的。

萧泷却笑了起来，走上前去拉崔玄桢的手，眼睛却是看着李铎。

“太皇太后怜惜臣女，臣女感谢天恩。臣女娘走得早，父亲常年在外，家里缺了管教，崔家多文才，世人皆知，臣女今天托了太皇太后的福，才有机会和崔小姐共处一处，好耳濡目染，学些诗书文章，岂不更妙。就怕崔小姐嫌我蠢，不肯纡尊和我同住呢。”

李铎看了她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那照妹妹的意思办，就这么回皇祖母去吧。”

等张近元正要告退，李铎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叫住他。

“对了，近元，你和皇祖母禀告，妹妹进宫请安是好事，匆忙留妹妹住下也没交代。朕一会护送妹妹回府一趟，顺便也在市井走走，了解一下民生，请皇祖母切莫担忧。”

张近元躬身应了，一看崔玄桢李鸢皆是男子便服，又多问了一句。

“大家微服出访，可有侍卫随行？”

李铎摆了摆手，脸上皆是少年人的不耐烦。

“日日对着宫中的奉宸卫朕都看腻了，羽林卫是朕自家的开阳军，朕让阿鸢在羽林卫里挑了一组卫队专门保护朕出游，那个…萧归海就很好，年纪也相近，朕很中意。”

听得张近元耳目一动，连忙告退去了。

“时候不早了，朕更衣后就出发吧。”

李江尘离得近，便上来替李铎解衣。

萧泷在旁看着，左右侍奉之人皆是低品级的宫女，便主动上来替李铎更衣，轻声说了句。

“陛下身边的人委实少了点。”

李铎握住她的手，也不全然是阻止的意思。

“朕的宫里并不缺侍奉之人，只是朕不需要前呼后拥的排场。”

萧泷灵巧地单手解了她胸前的暗扣，又拿过一身宝蓝色胡服给她套上。

“天家自有威仪，何须簇拥。只是陛下身边的女官，少了些。”

李铎看着她，握着的手松开了。

“今天朕听妹妹说府中膳食规制，甚有条理，今日带朕去府中蹭个午膳可好？”

萧泷含笑点了点头。

“臣女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