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情最开始是由于我接到了汉弗莱·哈克爵士的委托。

您瞧，真要动笔写一点东西着实是不太容易，哪怕我已经经手过成千上万本图书，真正落到纸面上的第一句话仍然是这样乏味无聊。

为了稍稍扫清正在阅读的您内心的疑惑，我还是先做点自我介绍吧：在下艾琳·伊斯特，并非哪家的小姐，而是一名从事珍贵典籍交易的经纪人。有两件事情在这个时代非常频繁地发生：急于获得一些古董来充实自己的新贵，以及莫名其妙继承了一堆自己并不清楚其价值的遗产的年轻人。而我的作用就是从那些年轻人的手里搜罗来真正有价值的典籍，再将它们提供给有需求的有钱人。

汉弗莱·哈克爵士就是我的客户之一。这位爵士是昂格洛大学考古系的终身教授，靠着在印度发掘的一系列文物获封爵位。我在三年前帮他收购了一整套拉法叶的《莫卧儿帝国社会学研究》，那是难得的一笔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买卖，之后又零零散散卖给他一些从一位离世的德国考古学家那里收来的文献资料，在我这行当里，这也算是老顾客了。但即使是这样，当我在我和朋友合开的旧书店里接到他亲自打来的电话时，我仍然感到惊讶。

“我是汉弗莱·哈克。伊斯特小姐，你得来见我。”

他的声音非常低而轻，近乎于气声，我感觉他似乎是想防止有人偷听。

“今天晚上八点半来我的办公室找我，在门上敲四下。”他说：“不要告诉任何人，记住。”

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

这通短暂的电话实在是太奇怪了。我将电话听筒放回去，从衣兜里拿出我的小笔记本，在上边记下八点半的约会。汉弗莱·哈克爵士此前从未亲自和我联络过——像他那样层级的人，杂事都由助手处理，事实上我甚至不能确定刚刚打电话给我的人是不是真正的汉弗莱·哈克爵士。但如果真是他，他为什么要悄悄地让我在晚上到他的办公室去找他呢？难道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要和我做？

我忽然想到有一些教授确实会做类似的事情：当他们投资失败又不肯表露出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想到利用自己的职权便利填上财务上的窟窿。从图书馆里偷拿几本珍贵的典籍卖给书商实在是再简单不过，最后就算学校发现了失窃的事情，也不会怀疑到他们自己聘请的教授身上。

大概这就是汉弗莱·哈克爵士的目的了。我满怀着期待地等到夜幕来临，草草地对付完晚饭，带上我用来收书的那只帆布包，跳上通往昂格洛大学的电车。

昂格洛大学是一所有着悠久历史的高等学府，始创人是尊贵的克伦德洛公爵，他在他的那个年代颇有远见地认为必须建立一所“有着浓厚文学艺术气息又不乏锐意进取的科学态度”的全科大学，并且开创了在夏季学期举办学院间皮划艇比赛的传统。我曾经在昂格洛大学里做过两年旁听生，文学系的伊恩·奥利弗教授非常欣赏我，可惜助教的微薄薪资不够我支付当时病重的母亲的诊疗费。现在我偶尔也会去听一些学校里的讲座课程，但这更多地是为了生意而非学术，年少时纯粹为了知识而学习的快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考古系位于埃德蒙大楼的左翼，右翼就是文学系。这栋楼最近似乎正在进行修缮，楼外竖立着脚手架，外墙被布给蒙了起来，可以闻到一股怪异的清漆味道。工人们早就下班了，工具就零散地扔在地上。我在快要进楼的时候一不小心踢到根钢管，弄出一阵叮呤咣啷的声响。

好吧，倒是省了按门铃的麻烦。下班时间过后这些大楼的门都是会落锁的，除了自己有钥匙的教职员工，想要进去就得按铃叫看门人。

“是谁在那？”门内有人问道。

我听着那声音有点耳熟，便应了一声。

“伊斯特？”门内的人打开了门锁，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露了出来：“噢，真是你！你怎么会在这么晚的时候过来？”

这位是我的朋友和曾经的同窗，目前在昂格洛大学文学系修读博士学位的简·雷德克里夫，她穿着一身花毛呢的衣裳，一头红发比我上次见她时好像又长了不少。我笑着向她打招呼：“晚上好。你怎么在守门？”

“守门人家里有点事，我帮他代劳一个钟头。”简笑得有点疲惫，我想她大概又是用功读书忽略了休息：“反正也就是在这里看会书罢了。你这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是汉弗莱·哈克爵士约我来的。”我对她向来是如实以告：“我想他大概有几本书想卖给我。”

“是吗……”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简在听到汉弗莱·哈克爵士的名姓时烦恼地皱了皱眉：“那么你最好还是按时去吧。下周二你会来读书会的吧？”

这个读书会是当时文学系里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弄出来的玩意儿，主旨是避开男人的聒噪好好读一读自己想读的书。我向她表示目前我没有什么理由不去，但如果在此期间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我会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她。

“好吧，好吧，永远都不把话说死，你真是个出色的商人。”简回到看门人的桌子后，那张厚重的木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还没看到一半的大书：“回头见。”

对她的评价，我只有耸耸肩，谁叫我真的就是个商人呢？要是我当真向她做了保证，最后却没办法实现，那才真的是对不起她呢。

我沿着埃德蒙大楼里那华丽的楼梯走上三楼，左边的第三个房间就是汉弗莱·哈克爵士的办公室，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说明里边确实有人。我遵照电话里说的，在门上敲了四下，几乎是立刻，门就被打开了。

“啊，伊斯特小姐，你准时到了。”

汉弗莱·哈克爵士看起来有点奇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他那令人尊敬的须发斑白的面容并无什么特别的变化，但是不知怎么的，当我看到他的脸时，由心里生出了一阵隐隐的不安。

“请进来。”他给我让开一条进门的路，在我进去之后，他极其小心翼翼地将脑袋探出门外，仔细查看了左右两边，这才放心地关上门。

“抱歉，考虑到最近的情况，我必须谨慎些。”他发现了我疑惑的目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在鬓角按了按，解释道：“咱们接下来要谈的事，可不能让人偷听，你有按照我的要求保密吧？很好很好，我知道我现在还能信得过你。你要喝一点茶吗？”

我摇摇头。工作的时候我从不吃吃喝喝。

汉弗莱·哈克爵士从一堆胡乱叠起来的书籍和字纸后拿到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了一眼墙角的落地挂钟，开口道：“伊斯特小姐，今天这么晚约你来，实际上是因为我想请你帮我弄到一本书。”

这和我事先的想法简直南辕北辙，所以我愣了愣才开口：“一本书？”

“是的。”他点点头：“我知道伊斯特小姐学识广博，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由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死灵之书》？”

我不情愿地点头。那是一本被禁的书籍，仅有的存本被妥善地收管在几所著名大学的图书馆里，只有经过非常严格的审查才能查阅。我不想谈论这本书籍，据说书籍里充满着可怕的堕落的亵渎之语，那些不应该为人所知的邪恶禁忌。为什么一位尊贵的绅士，正统的学者会问起这样一本书？

“啊，我看出来你对它不赞同，文学系的人大部分都这样。”汉弗莱·哈克爵士微笑着说，这微笑里蕴藏着由来已久的埃德蒙大楼左右两翼的互相看低：“不过我并没有要你帮我弄来那本书的意思，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位叫做菲利普·富尼耶的法国学者参考这本书以及其他很多作品所写下的著作《稀有象形文字考证》。这是一本非常小众的书，我在几篇论文的脚注里发现了它，但很遗憾，学校图书馆里并没有这本书籍，甚至连剑桥和牛津的图书馆里都找不到。”

“这本书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我皱了皱眉：“但应该比较古老了。”

“是的。我请一位拍卖行的朋友帮忙，发现有一本在十五年前卖给了一位乡绅兼业余藏书家，住在纽斯特德郡的约翰·伯顿先生。我希望你能替我去找到他，然后把那本书给拿下来。我最近发掘的一些东西，非常需要这本书来帮助我进行解读。”

找一位老乡绅买一本书。这压根儿算不了什么。

“那么我的佣金能有多少？”

“我现在就可以付你一千镑前期资金，”汉弗莱·哈克爵士放下茶杯，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支票簿，当即写了一张一千镑的支票给我：“我猜你也许迫不得已要买点别的书充幌子，如果不够可以打电话来找我要。但一定要拿下那本书，伊斯特小姐，一定，一定。”

我接过支票，同时向他保证，他一定能得到那本书，或许还有几本更好的作为搭头，如果那位伯顿先生的收藏真的够丰富的话。

“你要小心，伊斯特小姐。”在我走出他办公室的门的时候，汉弗莱·哈克爵士突然用他在电话里那种低而轻的语调说：“千万要小心。”

这突兀的警告让我直到一楼都还在疑惑，因而当简叫我名字的时候，我被吓了一大跳。

“天哪，对不起，”简显然也被我的反应给吓到了：“你没事吧？”

“啊，不，我没事，”我摇摇头，看向她忧虑的脸：“你叫我做什么？”

我的话没什么作用，她担忧地将我上上下下检查了一圈，确认我没有受伤或是发病。

“唉，我本来是不想显得太八卦……但现在我想我必须告诉你，汉弗莱·哈克爵士最近并不对头。”

“好吧，‘对头’。”我笑话她从书里学来的俚语，换来她在我肚子上轻轻的一捶：“他到底怎么了？”

“他们说他陷入了某种神经质，学者的偏执。”简说：“最近发掘出的一些东西让他完全陷进去了，一直在念叨着大突破，同时又疑神疑鬼，把助手都辞退了，天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鼓捣。我在考古系的朋友说他在课堂上讲述完全不成体系的话，过后却又责怪他们自己领悟力不够。”

她话语里的忧虑表示这段话后边实际上隐藏了更多的令人不安的细节，只是我亲爱的简向来是个含蓄的淑女。我回想了一下刚刚与汉弗莱·哈克爵士的会面，他的用词仍然礼貌而有教养，除了疑神疑鬼之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大不了的问题。他提到的那本书倒是有点不太对劲，但是不得不说，在学术圈的一个小众区域里，《死灵之书》及其研究其实是个热门话题，汉弗莱·哈克爵士很有可能是继承了这种热忱。

我将会面的情况简单地告诉了简。我的本意是希望她不要担心，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雇佣行为，但她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艾琳……我真希望我能劝服你不要去，但我想你肯定不会听。”她长长叹出一口气，从脖子上解下她一直贴身佩戴的她母亲留给她的银十字架，戴到我的脖子上：“我只能希望信仰能保护你了……快去快回，知道吗？下次别再答应这样危险的事了。”

事实上，这时候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明白，等待在前方的究竟是怎样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