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放射科。”值夜班的时候,电话铃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昏昏欲睡的陈双吓了一跳。
“神经内科,陆亚。”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陈双忍不住扬起唇角笑了,是陆亚,只听见对方在电话里语气着急地说道,“麻烦你看一下刚刚做的头部CT结果,病人姓名是沈之如,女性。”
陈双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按照陆亚提供的病人姓名调出了对应的图像,她的手指飞快地拨拉着鼠标查看不同层面的大脑CT图像,但毫无疑问,结果非常糟糕,病人在原先脑梗死的基础上继发了出血,难怪刚才陆亚的语气非常着急,陈双皱起眉头说道,“病人的情况很不好,原先的梗死灶内有出血的迹象,出血已经破入了脑室,形成脑室筑型,大脑中线向右偏移了接近1cm。”
“好的。”陆亚在电话那头飞快地应了一声,然后挂了电话。
放射科的办公室内重新陷入了寂静。因为刚才那一通电话,陈双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望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重新打起精神开始写今天夜班的诊断报告。
到了早上七点,放射科的电话再一次响了起来,仍然是陆亚:“不好意思,陈双,麻烦你再看一下昨天晚上那个病人,沈之如,她又做了一次头部CT。”她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疲惫,大概是昨天晚上一直在抢救这个脑出血的病人。
急忙调出了最新的影像资料,陈双神色严肃地翻看着图像,病人脑出血的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大脑中线偏移情况更加严重了,她叹了口气对陆亚说道:“大脑中线持续偏移,已经超过了1.5cm了,不考虑手术吗?”
“病人年纪太大,而且颅内高压严重,神经外科那边的意思是她恐怕耐受不了手术,我们已经通知了病人家属。”陆亚低声说道。
“有空吗?”电话那头沉默了,陈双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开口问道,“有空的话,等会儿一起去吃个早饭吧,我八点下夜班。”
“恐怕走不开,抱歉,病人还在维持治疗之中,我要在这儿盯着。”陆亚想了想说道,“你若是困了就先回家睡觉吧,我估计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要看病人的情况。”
陈双点点头,挂了电话,站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部。
七点四十,接替陈双的医生来上班以后,陈双这才终于能够下班去吃早饭。在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和咖啡,陈双又给陆亚买了一份。走出便利店,她一只手拎着给陆亚的早饭,另一只手揣在白大褂的兜里,抬头望了一眼沐浴在金色光线之中的住院部大楼,然后朝神经内科病区走去。
刚走到神经内科的病区外,就看见病人家属三三两两地在门口等待。陈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七点五十,例行查房尚未结束,还没到探视时间。陈双拨开堵在病区门口的病人家属,熟门熟路地用磁扣打开了病区的门并飞快地闪身进去。路过护士站时,陈双看见医生办公室外站着几个人,正不停地抹着眼泪,从办公室内传来交代病情的谈话声,陈双装作无意地路过医生办公室,往内瞥了一眼,只见神经内科的科主任正在同一个年轻女孩说话,陈双猜测那是夜间突发脑出血的沈之如的女儿。
在科主任的身边还站着好几个医生,其中包括了陆亚和她的上级大夫。陈双在办公室门口驻足了一会儿,注意到门口的身影,陆亚抬起头朝门口望了一眼,见到是陈双,陆亚朝她眨了眨眼睛,但她很快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垂下头望着科主任。
科主任亲自交代病情并不是什么好预兆,陈双最后一次看到沈之如的头部CT图像是在早上七点,那时候,她脑出血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大脑中线偏移1.5cm,脑室筑型,高龄,原发脑梗病史——这些都是限制抢救和手术的因素,神经外科对这样的病人恐怕也不敢轻易采用开窗减压,以现在病人的状况,一旦开窗减压,也许会引起更为严重的脑疝。
陈双转身去了休息间,坐在椅子上耐心等待科主任结束谈话,虽然她是放射科的医生,并不参与到病人的治疗当中,但她毕竟也是一名刚刚进入工作岗位的医生,面对这样的事情,仍然会感到心情沉重。
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落进休息间,陈双有些困倦地趴在案桌上,就在她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陆亚走进了休息间,她紧紧抿着唇角,见到陈双时,她才勉强露出了笑容。陈双把早饭递到了陆亚的手里,轻声问道:“那个病人,最后怎么样了?”
“科主任已经和家属交代完了病情,说手术成功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三十,而且就算手术成功,术后恢复结果也不一定很好。”陆亚说道,她垂下眼皮,撕开了手中三明治的包装袋,慢慢地咬了一口三明治,非常机械地咀嚼着。
“病人家属的意见呢?”陈双追问道。
陆亚扭头看了一眼休息间的门口还未散去的病人家属,压低声音说道:“患者女儿的意思是希望母亲手术,但是患者弟弟的意思是放弃治疗。”陆亚摇摇头,“这件事情就交给他们自己去抉择,我们也不好干涉。”她很快吃完了手里的三明治,随后拧开装有咖啡的玻璃瓶盖,“快回去睡觉,不用在这儿等我。”
“你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陈双垂着手坐在陆亚的对面盯着陆亚看,看了好一会儿,她露出了微微的笑容,语气里却都是心疼。随后,陈双站起身走到陆亚的面前,手指慢慢抚过陆亚的下眼睑。
陆亚也笑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眼睑,接着顺势捉住陈双的手:“回去该贴眼膜了。”
“别闹,等你中午回来吃饭。”陈双将手从陆亚的手中抽了回来,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今天想烤一点蔓越莓饼干,下午睡醒以后,一起去逛超市吧。”
“好。”陆亚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陈双朝陆亚挥挥手,离开了休息间。
陆亚,神经病学博士,31岁,目前为市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主治医师。陈双,影像医学与核医学硕士,28岁,和陆亚同样在市人民医院,为放射科主治医师。两年前,陈双硕士毕业,和陆亚一样进入了市人民医院工作,那时候陆亚已经直博毕业一年,刚刚结束为期一年的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她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六十平方的房子,正式开始了以恋人身份的同居生活。
到家以后,陈双首先好好洗了个澡,换了身睡衣,把电饭煲预设上煮饭时间后,她终于能够爬上柔软的床铺。陷在温暖的被窝里,陈双很快睡着了。
大约睡了三个小时,陈双被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惊动——是陆亚回来了。
陈双睁开朦胧的睡眼,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此时已经快十二点了,她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随意地换上居家服,挽起了头发,陈双一边催促着陆亚去洗澡,一边赶紧准备烧菜。
“今天中午不用烧菜,我从医院食堂打了菜回来,还买了点熟食。”陆亚叫住了正在冰箱前犯难的陈双。
“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本来还想亲自下厨炒几个菜。”陈双露出了抱歉的笑容。
“没关系,中午随便吃点,晚上再出去好好吃一顿。”陆亚一边说着,一边脱了外套、毛衣、打底裤和裙子挂在了阳台的洗衣机边上,身上只穿了一件秋衣和短裤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拜托您穿件衣服可以吗?”陈双无奈地望着陆亚的背影,然后走到桌子边看了一眼陆亚带回来的菜,肉末豆角、糖醋里脊、番茄炒蛋和烧茄子,还有楼下酱货店里卖的酱排骨,都是陈双爱吃的。
“今年暖气烧得热,不想在房间里穿那么多。”陆亚的话语淹没在了卫生间里哗啦啦的水声中,袅袅的蒸汽从门缝里不停地往外冒。
饭桌上,陈双忍不住向陆亚问起了关于沈之如的后续消息,陆亚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阴影,筷子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道:“家属最后决定放弃治疗。主任让沈之如的家属带了几瓶甘露醇在路上,然后让救护车把她拉回家了,那几瓶甘露醇应该能让她坚持到家。”
陈双无声地点点头,她知道这对于沈之如的家属来说并不是个容易的决定。
见陈双的情绪有些低落,陆亚摆了摆手说道:“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你好歹也是个医生,已经工作了这么些年了,应该习惯才是。”
“话是这么说……”陈双还想说些什么,但在生死面前,任何言语都如此苍白无力,她实在找不到话语能够表达自己的心情,于是只得埋头一言不发地吃饭。
“你看看我们科室的住院病人,大多是这种脑梗塞、脑出血的患者,剩下的大部分都是明确诊断也治不好的疾病,还有一小部分是连明确诊断都无法给出的疑难杂症。绝大多数时刻,我们只能缓解病人的症状,延缓病情的进展,除此之外,我们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神级系统中有太多疾病是现代医学尚未攻克的。”陆亚望着陈双慢慢说道。
“所以,在从医的道路上不断行走,我愈发感到医生能做的实在是太少,而生命又实在是太过短暂和脆弱。”陈双说道。
“正是因为生命的短暂,才要按照自己的意志过完这一生,不然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陆亚说道。陈双猛然抬头看向陆亚,她明白陆亚说这句话的意思。事实上,在陈双看来,陆亚就是这句话最好的践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