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父母都住在本市,但陈双并没有住在家里,而是和陆亚一起在医院附近租房子住,一方面是因为想要和陆亚住在一起,另一方面是因为陈双的家位于外环,距离陈双工作的医院实在是太远。因此每年冬至的时候,陈双妈妈总会带着自己包的饺子过来看望陈双,顺便看望陈双的“室友”陆亚。
今年也不例外,冬至这天,陈双正好下夜班休息,而陆亚则是去医院上班。提前给陈双打好电话以后,陈妈妈带着陈双最喜欢的三鲜饺子和酱排骨过来看望陈双。
听到敲门声,陈双赶紧过去开门,陈妈妈拎着放在保温盒里的饺子和酱排骨走了进来,她四下张望了一圈,一边换上拖鞋,一边问道:“小陆呢?”
“嗯,陆亚上班去了。”陈双接过妈妈手里的保温盒。
“临床医生就是忙。”陈妈妈啧啧地感叹了一句,转身去厨房里搜罗冰箱里的食材,一边不忘叮嘱陈双道,“今年过年早,记得提醒小陆抓紧买回家的火车票。”
除了冬至,陈妈妈平日里很少来陈双和陆亚的家中,但偶尔几次来的时候她也见过了陆亚。陆亚手脚利索,为人开朗和气,再加上陈双经常在陈妈妈面前说些陆亚的好话,因此陈妈妈对陆亚印象不错。
陈双跟着蹭到了厨房,站在水池边替陈妈妈择菜,水流冲在手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陈双埋着头,努力不让陈妈妈看见自己脸上异样的表情:“谁知道今年除夕陆亚要不要值夜班呢,如果要值班的话,她就没法回家过年。”
“她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打拼也怪累的。”陈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然后从陈双手中接过了菜放在案板上切好,“对了,小陆结婚了吗?”
陈双的手一顿,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还没呢。”
“小陆都多大了,还没结婚?”陈妈妈嗔怪了一句,手中切菜的刀将案板剁得啪啪响,“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小陆是30岁还是29岁?”
“31岁。”陈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她家里人也没操心着给她找个对象?”陈妈妈皱起了眉头。
“陆亚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陈双把手里的藕洗干净以后递给了陈妈妈,“今天要炖莲藕猪蹄汤吗?”
陈妈妈没有理会陈双,径自把莲藕切成了大块,然后和洗干净的猪蹄一起扔进了电饭煲中,盖上锅盖之后她才扭头看了一眼陈双:“先不说陆亚,你也该考虑考虑结婚的事情了。”瞥见陈双脸上不情愿的表情,陈妈妈叹了口气,打开了油烟机,一时间,厨房里被油烟机嗡嗡的声音所充斥,陈妈妈背对着陈双说道,“你们这一代人总是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心,都是我们做父母的在旁边替你们干着急。”
“是是是,你说的对。”陈双嘟囔了一句,“我这不是刚刚当完一年科住院,今年刚晋主治嘛。我当科住院那会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乱七八糟的杂活可多了,白天要忙医院的工作,晚上还要看文献写论文,哪有心情想结婚的事情。”
借口!都是借口!
陈妈妈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杵在一边的陈双,随后将她推到厨房门口:“把家里卫生收拾一下,等会儿叫你吃饭。”
“好。”陈双如获大赦般钻出了厨房,但她知道,一会儿在饭桌上肯定避免不了要被妈妈唠叨结婚的事情。
虽然陈双已经和陆亚已经在一起了三年,同居了两年,但陈双仍然没有向父母坦明自己喜欢女性这件事情。事实上,自从陈双硕士毕业以后,每年在年夜饭的饭局上,她总是会被拎出来说道一番,说道的内容无非是赶紧结婚,这让她很沮丧。陈双想起自己在大学期间还一直被家里的姨妈们当成学习的榜样和优秀的典范,她在医学院读书的那几年,每一年都拿校级一等奖学金,大五的时候顺利地获得了保研资格,因此每年都会在年夜饭的时候被长辈们轮着夸奖。然而这样光辉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陈双最痛恨的就是和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她是家中唯一还没有结婚的小辈,就在去年,比她大一岁的表姐结了婚,彻底脱离了未婚战线,如今只剩下陈双还在这条战线上孤军奋战,陈双简直难以想象今年年夜饭的时候,自己将会受到多么强烈的催婚攻势。
老天!陈双在心中默默地希望今年除夕她能够留在科里值班。
慢吞吞地擦完地板,陈双洗了手之后就听见陈妈妈在厨房里喊她准备吃饭。陈双定了定神,拉开了厨房的门,从里面窜出一股饭菜的香味。
饭菜虽香,但陈双知道自己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接踵而来的训话。
果不其然,陈双和妈妈从医院工作、工资待遇聊到了体重腰围、房价学费以后,话题又回到了结婚上。陈妈妈用锐利的目光盯着陈双:“小双,你跟妈妈说实话,之前爸爸妈妈给你介绍的那几个男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都不喜欢。”陈双埋头吃饭,含糊不清地说道。
“你要是在工作中碰到喜欢的男孩子,也可以主动去接触和交往。如果担心自己把握不准,我和你爸也能帮着参谋一下。”陈妈妈和蔼可亲地说道,然而此时陈双却只想赶紧结束这段关于结婚的对话。
“暂时……暂时还没碰到,我们科室里女医生比较多,而且仅剩的男医生都结婚了。”陈双支支吾吾地回答。
陈妈妈惆怅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我让你多多参加同学聚会和活动,拓展自己的交际圈,别总是待在家里。”
“我去参加聚会和活动了……”陈双低声说道。但她并没有告诉陈妈妈,她经常和陆亚结伴参加旅行团组织的短途旅行、酒吧组织的电影沙龙或者去听两人都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平时可没什么时间闲在家里无所事事。
“你一个人去参加?”
“我拉上陆亚一起去,偶尔也会叫上科室里的其他同事……”陈双有些心虚地说道,不敢看陈妈妈的眼睛。
对于陈双这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回答,陈妈妈也显得很无奈,她不再继续追问陈双,而是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吃饭,陈双看着坐在对面一眼一言不发的妈妈,不知为何,心中更加紧张了。直到吃完饭,陈妈妈放下了筷子,环抱着手臂定定地注视着陈双,良久以后才试探性地问道:“小双,你是不是……有自己喜欢的人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犹豫和猜测,这让陈双的心脏狂跳起来,她轻轻放下筷子,看着陈妈妈脸上充满了认真且严肃的神情,觉得自己这一次恐怕是不得不交底儿了。
陈双沉默了一会儿,慢慢点了点头 ,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能告诉妈妈是谁吗?”陈妈妈继续问道。
陈双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服下摆,她早就在心中无数次模拟自己向父母出柜的场景,她以为会是在自己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后再向父母主动坦白,但没想到这一切来得如此轻易而措手不及,而且还是在妈妈的逼问下,她被迫交代自己的性取向。
“我……”陈双咽了口唾沫,索性闭上眼睛咬了咬牙说道,“我喜欢的人是陆亚,我们已经在一起三年了。”
沉寂,让人不安而难耐的沉寂。
陈双已经做好了迎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的准备,可是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坐在对面的妈妈脸颊苍白,嘴唇不停地抖动,显然是没料到陈双会说出这样的话。陈双的脸突然间涨得通红,眼神游移了一会儿以后便重新直视着仍然处于震惊之中的妈妈。过了好久,陈妈妈才压着嗓子,用颤抖的嗓音说道:“小双,你没有跟妈妈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陈双说道,“我和陆亚,已经交往了三年了。”
“你之前跟妈妈说要在医院附近租房子住,就是为了想躲开妈妈,然后和小陆住在一起吗?”陈妈妈问道。
陈双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但她还是决定,既然已经对妈妈说明了自己的性取向,便索性开诚布公到底,抱着这样的心态,陈双说道:“这只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确实如同我和你说的,咱家离医院太远了,上班不方便。”
陈双说完以后,陈妈妈的身体似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搁在碗上的筷子掉在了桌子上,陈妈妈只是茫然地看着滚落的筷子,然后慢慢拾起了它。她机械地低下头将面前的残渣拨进碗里,接着端着碗缓缓站起来走进厨房,把碗放在水槽边以后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一时间还没能接受陈双所说的那短短几句话。
陈双呆呆地看着妈妈的背影,一瞬间心头有点酸楚。陈双知道她的爸爸和妈妈都是保守的人,对于同性恋几乎保持着抗拒的态度,她不敢想如果爸爸知道了这件事情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是不是会决定把自己扫地出门然后毅然决然地断绝关系。陈双勾下头,眼角发烫,她用手背揩了揩眼角,默默地将桌上的碗筷收好,然后把它们捧到厨房里,她在陈妈妈身边停下了脚步,看着她呆呆地望着水池。
“妈,我来洗碗,你去沙发上歇着……”陈双小声说道。
陈妈妈没有理他。
陈双用胳膊碰了碰陈妈妈,而陈妈妈用力甩开了陈双的手。
放在水池边的陶瓷碗由于陈妈妈的动作而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这煎熬的沉默中,陶瓷碗碎裂的动静显得格外惊心。陈双默不作声地拿起扫帚悄悄把脚底下的碎片扫进了簸箕,陈妈妈抬头望着陈双,用力卸下了身上的围裙,紧接着转身快步离开了厨房。陈双握着扫帚看向陈妈妈的背影,这个已经年近六十的女人站在玄关处费力地弯下了身子穿上棉鞋,她的脸上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深的失落和绝望。只听见砰地一声,家门被打开以后,又被重重地合上了。
待陈妈妈离开之后,陈双才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她哆哆嗦嗦地把簸箕中的碎片倒进了垃圾袋中,然后打开了水龙头把碗筷都洗干净并放进了消毒柜中。做完这一切,陈双总算回过了神。这时候,厨房里弥漫着一股莲藕猪蹄汤的香味儿,陈双深吸了一口气,像往常一样把剩菜装在保鲜碗里,用保鲜盖盖好以后放进冰箱。
把厨房内收拾妥当之后,陈双洗了个手,用湿漉漉的指尖捏着手机拨通了陆亚的电话。
“我是陆亚。”电话那头传来陆亚令人心安的声音。
陈双鼻子一酸,强忍住眼眶内的眼泪,她用平静的口吻对陆亚说道:“刚才我妈妈给我带饺子来的时候,我向她出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