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双的爸爸当天晚上就病倒了,原因是他从陈妈妈那儿听说了陈双的事情之后高血压发作引起了中风。当陈妈妈在救护车上拨通了陈双的电话时,陈爸爸已经半边身子动不了了,口中嗯嗯啊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救护车一路呼啸着把陈爸爸送到了市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电话里,陈妈妈用冷淡的语气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陈双,说完之后便匆忙挂了电话。
家中,陈双紧紧握着手机呆坐了片刻才慌忙披上羽绒服匆匆忙忙地夺门而出。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陈双裹着羽绒服站在寒冷的街头,拼命地朝来往的出租车打手势,二十分钟以后,陈双终于赶到了市人民医院。她没有先去急诊,而是首先冲进了放射科的办公室,不顾此时正在值夜班的同事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陈双匆匆坐在电脑前调出了新做的影像检查,找到了爸爸的头部CT之后,她紧紧抿着唇角翻动着CT图像的各个层面,手却在不停地抖动。
陈爸爸大脑中动脉的分支发生破裂出血,出血累及左侧基底节区和左侧额颞叶。这时,放射科的电话响了起来,陈双抓起电话,颤抖着说道:“你好,这里是放射科。”
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声音:“这里是急诊,麻烦看一下刚刚的头部CT结果,我们这边送来一个患者,右侧偏瘫、感觉障碍伴失语三十分钟。”是陆亚的声音,她似乎听出了陈双的声音,于是小声问道,“小双,是你吗?”
“是我,我是陈双。”陈双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将CT结果如实转达给了陆亚,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那个患者,陈亮秋,是我爸爸。”
“我知道了。”陆亚嘱咐陈双,“你不要担心。”陆亚的语速很快,但她的话还是让陈双安心不少,坐在椅子上冷静了好一会儿,陈双拢了拢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才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放射科,穿过灯火通明的医院大厅,她来到了急诊病房。隔了很远,陈双就看见了陈妈妈坐在急诊室的外面,不断地有护士和医生出入急诊室。
“妈。”在陈妈妈面前站定,陈双怯怯地喊了一句。
陈妈妈木然地抬起头看着陈双,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再一次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等待着抢救结果。见妈妈不愿意理自己,陈双挪动脚步来到了急诊室的外面,她一眼就看到了在急诊室中带着口罩和帽子的陆亚,她正跟着身旁的二级大夫对陈爸爸进行生命体征监测,并进行降颅内压和止血治疗。
陈双茫然无措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最终选择在陈妈妈身边坐了下来。冬夜的寒风沿着医院大门的门帘缝隙中灌进来,驱散着室内暖气的温度。陈双侧过头看着妈妈,蠕动着嘴唇,却先露出了一丝叹息:“爸爸他一定对我非常生气。”她又像是对着陈妈妈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陈妈妈抬头看着陈双,眼眶有些红,她怀着复杂的心情注视着陈双,那目光如同一只布满了茧子的手抚摸过陈双的脸庞,让陈双感到心酸。母女二人久久地对视了之后,陈妈妈才开口说道:“小双,你为什么会是……”她仿佛在极力避免说出那个令她感到恶心的词汇,微弱的尾音淹没在了急诊室门口匆忙的脚步声里。
陈双搓了搓双手:“是啊,我为什么会个同性恋,我为什么会喜欢女人,我也不知道……”她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内心被一阵无力感所击倒。
“小双,你原本是个多好的孩子,有着让人羡慕的工作,有着明朗的前途。妈妈一直以你为骄傲,看见你顺利完成学业之后,妈妈便希望能够看着你嫁给一个懂你爱你的男人,组建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家庭,然后生一个孩子。妈妈现在只剩下这一点愿望了……”陈妈妈埋头在臂弯里,肩膀微微地颤抖着。陈双伸手环住她,忽然间发觉眼前这个女人正在用乞求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现在的我就不是您的骄傲了吗?”陈双将脸贴在陈妈妈瘦弱的背上低声问道。
她只听见陈妈妈微弱的哭泣声。
“为什么我一定要结婚,一定要有一个孩子呢?”陈双用手抚摸过妈妈的头发,在那黑发之间掺杂了好多白头发。以前上大学放寒暑假的时候,陈双还会在妈妈的催促下凑过去帮她拔掉夹杂的白头发,但是几年不见,陈双发现妈妈的白头发突然间多了许多,多到陈双已经不能把这些白头发都拔干净,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人真的老了,这是一种靠化妆品、漂亮衣服和焗油所无法挽回的苍老,陈双心疼这种苍老的改变。
“妈妈只是希望你能幸福。”陈妈妈说道,“这是你人生必须要经历的过程,一个女人,必须要结婚,要有孩子,才算是完整的女人。”
“为什么……”陈双搂着妈妈的肩膀。
“没有为什么。”陈妈妈叹了口气摇摇头。
“婚姻和孩子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陈双喃喃念叨着。
“是为了你在需要帮助时能够有人依靠,在你孤独的时候能够有人陪伴,在你老去的时候能够有人为你养老送终。”陈妈妈慢慢握住了陈双的手。
“妈,我这一生,想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活着。”陈双反握住妈妈的手,她的手冰凉而粗糙,布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在遇见陆亚之前,我和你的想法一样,觉得人生就是念书、工作、结婚、生子和老去的流程,但遇见她以后,在陆亚的身上,我看到了人生还有其他的可能,我们可以不要这样明确的既定的一切,而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把自己的重心放在追求自己喜欢的事物身上,而不是围着家庭和孩子转,不是吗?”
“小双,这些想法适合年轻的你,但你总有一天要飞累的,你需要一个能够给你遮风避雨的港湾。”陈妈妈摇了摇头,紧握着陈双的手,陈双被她捏着生疼,但陈双只是咬着牙忍受着来自妈妈的绝望和不甘。她知道妈妈正在试图用过来人的经验教导她走一条更为轻松也更为传统的道路,而这一切的初衷很简单,她只是希望陈双少走一些弯路,少辛苦一些,少吃一些苦头。陈双理解她的苦心,但却无法接受她的好意。
“我怕我一旦停下来,就失去了再次飞翔的斗志,妈妈。”陈双紧紧抱着陈妈妈,“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好不容易遇见了这一生中最有趣的人,好不容易有了勇气想要和她一起走下去,现在的我,即使结了婚,也无法成为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妈妈的。”
“小双,你会后悔的。”陈妈妈颓然松开了陈双的手,她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等到很多年以后,你再回过头来想你现在说的这些话,你会觉得非常幼稚。”陈妈妈的语气逐渐变得严厉,陈双不得不松开了揽着她的双手,重新交握着放在了膝盖上。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不是没有交过男朋友,我以前也和男孩子谈过恋爱,但是……”陈双的目光瞥向了急诊室里的陆亚,“在和陆亚交往之前,我想了很久,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喜欢的是陆亚这个人,而她的性别只是她这个人的其中一个属性……”
“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有趣的男孩子,为什么你喜欢的人非得是陆亚、非得是个女孩子不可?”陈妈妈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双手垂在身侧,紧握着拳头,陈妈妈盯着陈双,仿佛要在陈双的心口灼烧出一个洞,看看那内心里究竟是什么在蛊惑着陈双。
在陈妈妈的注视下,陈双也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现在的她已经比陈妈妈高了,当她站在陈妈妈面前时,陈妈妈必须仰起头来才能迎上陈双的视线。陈双的手握紧又松开,然后又紧紧握住,手心渗出了湿冷的汗意:“是的,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很多有趣的男孩子,只是,我觉得陆亚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小双,你以前不是一个不听劝的孩子,这件事情上,妈妈对你真的很失望……”诚然,这场对话耗费了陈妈妈太多的精力,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不愿意再和陈双多说半句话,但她对陈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宛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陈双的心上。
陈双在大厅内踱步了很久,不时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表,这时候,陆亚从急诊室内走了出来,她摘下了口罩了帽子,目光从陈双身上一扫而过,但却没有走向她,而是环视了一圈之后问道:“谁是陈亮秋的家属。”
“我是。”陈妈妈抬起头应道,当她的目光接触到陆亚的一瞬间,她的眼神变得慌乱起来。见状,陈双赶忙朝陈妈妈身边走过去,只见陈妈妈正用怪异而充满敌意的眼神打量着陆亚,陈妈妈在家里见过陆亚几次,然而即使对陆亚的面容印象不深,但陈妈妈仍能通过陆亚的胸牌得知她的名字。陈双看了一眼陆亚,又看了一眼陈妈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圆场,事实上,这种时刻,无论陈双说些什么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此时此刻,陈双,陈妈妈和陆亚三人之间形成了微妙而僵硬的气氛。
“您好,我是患者陈亮秋的接诊医生陆亚,由于及时送到医院,患者现在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但是需要住院进行后续的治疗。”中午的时候,陆亚已经从陈双口中得知了陈双向她妈妈出柜的事情,但眼下陈妈妈对自己抱有明显的敌意和不满来看,这次出柜相当不成功。
听到陈爸爸没事之后,陈妈妈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用力推开了陆亚,提高声音说道:“老陈住院治疗没问题,但是我拒绝你当他的管床大夫。”
陆亚在陈妈妈用力的推搡下,往后踉跄退了几步,陈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陆亚,扭过头冲着陈妈妈脱口喊道:“陆亚没有恶意,你干嘛要推她?”
陆亚在陈双的搀扶下站稳身子,她没有恼怒,只是轻轻拍了拍陈双的肩膀,示意陈双不要说话,而她则从容不迫地整理好自己的白大褂之后朝陈妈妈微微欠了欠身,语气平静如常:“管床大夫的事情,我会向二级大夫说明的,您尽管放心,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减少陈亮秋大脑的受损程度。”
“我只希望你能赶紧从我面前消失,从我女儿的世界里消失。”陈妈妈冷冷地扔下这句话之后,转身上前来到了躺在平车上被推出来的陈爸爸身边。
陈双紧握着陆亚的手,慢慢在陆亚面前蹲了下去,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陆亚半跪在陈双面前,坚硬的地面硌得她膝盖发疼,但这种疼痛恐怕比不上此时陈双内心所受到折磨的半分,陆亚抚着陈双的头发,她的手沉稳而充满力量,总是能给人以不可思议的安静的魔力,陈双听见陆亚在自己耳边悄声说道:“别哭,我知道这个过程很艰难,不过以前我一个人都坚持过来了,现在有我们两个人呢,不要怕。”她说完,吻了吻陈双的耳尖,用手顺着陈双的脊背,“去吧,去陪着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