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关于我们的,
过去这个话题。
乡下岁月如水,在树叶间落下的斑驳、荷叶展开凋零中流走。真琴要回一趟家,虽然没明说,不过八成是好不容易放长假,想见悠里了。
“我明天下午回来,妈妈,有什么事别老想着自己解决,喊一下邻居,”真琴不放心,又重复一遍,“不要怕麻烦,我都拜托过了,喏,有什么要带的东西么?”
“没有——”希懒洋洋地从摇摇椅上睁开眼睛,朝女儿招招手。
“怎么了?”真琴放下外套走了过来,乖乖地蹲在椅子旁,像只大狗狗。
“最近和悠里还好么?”
“嗯,还好。”真琴没想到迎面打来一个直球,顿时有点脸红,伸手挠了挠腮帮。
希看着可爱,就去捏了捏女儿的脸颊。
真琴无奈地鼓腮,生无可恋地喊:“妈——妈——”
“嘛,就是怕你们……”希看了看墙角,像是在找什么措辞,说道,“怎么说来着,嗯……七年之痒?”
“明……”真琴刚发出一个音就噎了回去,这句“明明不止七年了”滑到肚子里,激起一阵战栗。她低头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明明没有,悠里……就是有些唠叨嘛。”
说的不是九年前的悠里,而是现在那个被失眠症缠身的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的缘故,睡不着就更焦虑,每天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道这段时间她不在,那家伙怎么样了,打电话总说没事,报喜不报忧的反而更让人在意了。
“我也没有急,都是要过一辈子的人,这种事情,就是要多体谅了。”真琴握了希的手,说到一辈子,就不由自主笑起来。
希笑眯眯地觑她,附耳挪揄几句,而后慢条斯理地摇起了椅子。
夏风穿廊而过,真琴站起来,感觉眼前又是水光重重,看不清了。
“那、那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真琴朝屋里喊了声,“妈妈,我走了。”
绘里从屋里探出头,她拿着一个吹风机,把脸颊埋在大毛巾里蹭了蹭,不忘交代道:“路上别急,这边没事的,你就安心陪悠里几天。”
“知道了。”
……
真琴把车钥匙插进锁孔,坐在驾驶座深吸了一口气。
她后来……长成了一个正常的孩子。
就和普普通通的孩子一样,带点富足家庭养出来的气质,还有经历造就的体贴和同情心,因此升入高中以后鞋柜里的情书也多了起来。
她被吓坏了。
“妈妈,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我呢?”她局促地扯着裙摆,脸颊涨的通红,“我不漂亮,不聪明,怎、怎么会……”
“那小琴认为,什么样的人才该被人喜欢呢?”希从画稿中抬起头,问她。
“像……像妈妈们一样,”这个观点一直埋在她心里,她真挚地把它说了出来,“妈妈们是多么好的人,我,我最崇拜妈妈了。”
希那时候应该很忙吧,手上还带着干涸的颜料,耐心听她说完,就上来点了她的额头:“可是妈妈们最喜欢小琴了啊。”
“咱和绘里亲,一直爱着小琴。”
“一直被爱的人,身上都会有光的,这光会让被爱的人呀,更值得去爱。”
最后一点被世事无常所刺出的旧伤,终于挤出暗血,愈合了。
真琴抱着膝蜷在车座上,车里开着冷气,才把她从炙热的情绪中解救出来。
她所崇拜的人,渐渐老眼昏花,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聪明了,老太太贴耳过来,甜糯糯的声音也懒洋洋地延长,带着老年人的熨叹——
“咱啊,希望小琴一辈子都幸福。”
年过四十才知道,最低门槛也最奢侈的,是因为死亡而阻隔的父母的爱。
真琴回到东京,在两个妈妈的循环轰炸后,总算答应不这么快回去,反复确认两个老太太没想背着她去看祭典什么的,才抱着悠里趴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在奈良相安无事,日子就这样进入了九月。
绘里这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记笔记了,她带好老花镜,才写好一个日期,脸上就贴过来一个狐狸面具。
“……”
“再不带咱出去玩,咱就要吃掉你噢!”在狐狸面具后面,老太太还亮了亮弯成爪子形状的食指和中指。
绘里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希就乖乖地端着一张狐狸脸坐了上去,然后拿出一个药瓶压在笔记本上。
“咱生病了么?”
“嗯,你不是有些头疼吗,就让医生开了点营养脑神经的药,年龄逐渐大了,总之注意点也没错嘛,”绘里撒谎已经面不改色了,她温柔地问,“怎么了,突然这么问?”
“突然要吃药,当然要问的……”希解下来狐狸面具,蔫蔫道。
绘里身体一僵。
“绘里亲,不去看看爸爸妈妈么?”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啊……去。”
绘里盯着那个药瓶,心想幸好有它,要不然恰好是盂兰盆节,自己就要先入为主带着希去买花了,不过现在也并没有好太多……
是多少岁?蓝眼睛里暮霭沉沉,仿佛含了千言万语又欲言又止。
“怎么了,”希不安起来,刚搭建好的记忆桥梁十分脆弱,她隐隐察觉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先动摇了起来,脸色也多了几分苍白,茫然地问道,“绘里亲?”
“没事。”
希还想开口追问什么,然而她的恐慌已经被爱人察觉,并且很快得到了安抚,绘里放下笔,双手裹着她的脸颊,先前还晦暗的蓝眼睛一扫而空,纯净平和,从年轮中透出青年人的赤诚。
这是镌刻在灵魂里的爱意,希畏缩的情绪慢慢平整,她微微笑,伸手贴上绘里的手背,软糯糯地说:“别这样呀。”
说完小老太太带了些羞赧,像只讨巧的小动物一样,钻到她怀里,脸颊贴着她颈下的皮肤。
绘里压下心中的惊讶,拍了拍希的后背。
岁月太长,两个老年人经过了漫长的磨合,了解对方甚至都要比了解自己更得心应手,灵魂伴侣的生活平淡如水,从简单的对视中就能获得极大的满足,生活里老化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态,这样浓情蜜意地撒娇抱抱也都不常做了。
她才刚适应了六十五岁的希,就被这玩疯的老太太拖着跑的更远了。
正想着,怀里的懒狸舒服地打了个哈欠,轻声道:“盂兰盆节快到了。”
“嗯,明天就是了。”绘里垂眼,笑了起来。
“咱真的很喜欢奈良啊,”希抱着她的脖颈向上蹭了蹭,几乎凑到了她的耳边,“有风,有这样的阳光,还有绘里亲。”
“咱老了,也一定会和绘里亲这样吧。”
不是六十五岁,甚至不是六十岁。
绘里觉得这话耳熟,她的视线越过竹子遮住的挨墙,越过没有实质的、怡人的风,满院都是午后跃动的阳光,她搜索到一个不太确定的年份,几经犹豫才开口道:“节后我们找个时间,再去看一下爸爸妈妈吧,总觉得老在躲着我们,让人不太放心。”
“也是,”希没觉得哪里不对,从她怀里抬起头,认真地思考起来,“这次本来都说好了,又打电话说不用去,很让人在意。”
能不在意么。
绘里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下确定了,是五十一岁,幸运的是能及时追上这个迫降的老太太,不幸的是这次的着陆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她有些好笑地想去点大魔王的额头,思来想去,最后全部化作了眼睛里淡淡的无奈。
被事业天花板和更年期困扰的希在这个时段过的并不好,甚至说狼狈也不为过,没有人能坦然地面对自己老去这个命题,精力不在,身体衰退,灵感枯竭——年轻时候因为压力而有抑郁倾向的恋人处于复发的边缘,荷尔蒙失调带来了漫长的寒夜,还有与之而来的恐惧和失眠。
希是个很有自控力的女人,这在少年时期就存在于性格之中,因此慵懒总显得狡黠,柔弱中也潜藏着韧性。她和绚濑绘里比较更不容易屈服于情绪,她懂得隐忍,也懂得理性。
还有什么呢。
雪崩发生时,每一片雪花都不是无辜的。
临界值的那片雪花,是一张癌症诊断书。
如今看来,其实自然死亡已经是最幸运也最奢侈的一件事了,随着年龄增长,就有更高概率的癌症病发率,高龄、晚期、放弃治疗——在这件事上,病人往往比家属更勇敢一些。
希的父亲从报告通知单到临终只用了三个月,老爷子是关西人,七十多岁坦然地迎接死亡,吃着常规治疗的药片,止疼药,瞒了女儿一个半月的时间,终于等瞒不住的时候,希所看到的也只是个瘦骨嶙峋,靠着输液维持生命的濒死之人了。
“……咱一直在伤他的心……”希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焦虑地握住她的手,“觉得自己被抛弃过,就从来没想过和解……没有好好坐下来谈谈,用心地给绘里亲介绍他们……”
“等到想好好相处……却就要永别了。”
希埋在她怀里,眼泪濡湿了她的衬衫。
那时候的绚濑绘里是什么样的呢?
都说了她并不是比希更厉害的人,平凡的中年女人,同样处于更年期,同样分身乏力,自己都是一团冰,温暖爱人的事情就更做不来了。
在这看不清前路的雪夜中,她们互相搀扶,几乎瞎了一样的摸索,哭泣、争吵、拥抱,才好不容易度过了噩梦缠身的几年。
即便灵魂变得年轻,可希还是在老太太的躯壳里,说着咱最近怎么这么嗜睡,强撑一会儿就被绘里赶去睡觉了。
“你也别给小琴打电话,”老太太在睡前耳提面命着,“那孩子这么大才找到一个伴,也该甜甜蜜蜜过二人时光嘛。”
“是啦,就我是拆散小情侣的恶人么?”
“可不是,绘里亲再这样下去,老了可就成凶老奶奶了。”
那可要失望了,事实证明才不是凶老奶奶呢,绘里在心里甜蜜蜜地反驳。
绘里重新打开笔记本,拿起笔来想了很久才写到——
九月四日。
现在是五十一岁的希和七十四岁的绘里。
这样的时间迷宫已经逐渐习惯了,甚至也不再那么计较得失,因为我和她——我们本身的存在,就在不断证实和推演彼此的过去和未来。
感谢与你,相伴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