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這個排檔,這個調整速度,然後這個是……呃……」
「我記得是注水平衡?滿潮學姐……滿潮昨天也是按這個按鈕的樣子。啊,注水量好像要從這邊輸入。」
上午的演習成員們集合在港邊等待秘書艦朝潮前來點名,涼風與海風趁這空檔研究著艤裝的手動控制盤。
「然後推搖桿控制舵……啊哇?!」
「妳們兩個新人在做什麼啊!」
涼風腳下的推進器無預警地發動衝出,眼看將要倒摔在海面上時,恰巧被及時趕上的江風抓住領子一把提起來。
涼風連忙將控制盤復歸原位,重新踩穩腳步。「啊哈哈……因為看到滿潮手動操作艤裝覺得挺厲害的,想說從沒試過就來熟悉一下,抱歉……」
江風皺眉:「滿潮?那傢伙又搞了什麼好事?」
「就是昨天呀,我們出對潛任務的時候,突然遇到攻擊機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解釋昨日那起意外,不時夾雜著對滿潮操艦技術的讚嘆與崇拜。然而聆聽的江風卻扶著額頭嘆氣,連身側的山風也一臉困擾。
「我說妳們啊,評價人不要只看一次的表現,泊地還有很多其他優秀的前輩值得妳們學習呢。更何況手動操艦也談不上什麼精妙的技巧。」
「嗯……我完全沒自信能辦到那樣的事呢。」海風偏頭道。
江風搖搖食指:「聽說老式的練習用艤裝跟正式艤裝幾乎相同,只差在採用全手動操作,所以資歷長的艦娘都會啦,根本不算什麼特技。」
「以前的艦娘還真辛苦啊……」海風感嘆:「江風也是這樣過來的嗎?」
「我也沒用過啦,大概兩年前就廢除了,只是聽說而已。」江風聳聳肩。「不過學會手動駕駛根本沒用,既然戰況激烈到會被敵人打壞核心,那想靠半殘的艤裝逃回來的機率也很低吧?老實說,昨天妳們只是運氣好在泊地近海遇上而已。」
見到兩位後輩面有猶疑,江風又酸酸地補上:「與其學這種不中用的技能,不如想辦法提升實力,保護好自己的艤裝要緊。別像某個號稱快三年資歷的艦娘,只不過去執行個簡單任務也會大破回來。」
海風隱隱感到前輩間有過節,正思量著要如何打探時,好奇寶寶涼風就直白地問了:「江風好像對滿潮很有意見呢,發生過什麼事嗎?」
「說到這個就有氣!上次的運輸護衛任務啊,全隊就只有她一個人莫名其妙中破耶,拖慢整個船隊的速度,還害我們被帛琉的提督罵了!」
「江風,這麼大聲講別人的壞話不太好……」
江風激動得提高聲線,山風連忙抓著她的手臂安撫。
「總之,妳們兩個別挑那傢伙當榜樣!跟她一樣有事沒事就翹掉演習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不過……滿潮不是朝潮的『搭檔』嗎?我還以為朝潮選擇的對象也會跟她一樣,是很優秀很認真的類型呢。」
搭檔──在艦娘之間這稱呼與隊友並非同義詞,而是暗指某種更加特殊且私密的身分。
「她們不是那種關係……」山風小小聲,但明確地否定了涼風的推測。
「因為她們老是一起行動嘛,新人幾乎都會那樣以為,不過她們其實——啊,說人人到。」恰巧此時朝潮從出擊準備室換裝出來,江風趕緊把兩位後輩拉近低聲說:「這說來話長啦,以後有機會再跟妳們講。」
「日間演習隊員,集合!」朝潮拍手兩下,艦娘們紛紛停下閒聊靠過去列隊。
點名確認成員都到齊後,朝潮宣布:「兩週後就是夏季大演習了,這次的演習也兼作南方海域攻略戰的成員安排評量,請大家不要懈怠鍛鍊。」
「嘿嘿,這次驅逐艦的MVP我也拿定了!」江風摩拳擦掌。
「江風真有幹勁,MVP有獎品嗎?」海風問。
「上次江風拿到了八張間宮券呢。」
「哇,提督真慷慨,感覺競爭會很激烈呢。」
「似乎是朝潮從秘書艦配給的份撥出來的。」山風補充。
「好——我也要加油!間宮冰淇淋在等著我!」涼風握拳。
「想跟我搶,妳還早了一百年呢。」江風胡亂摸了幾下涼風的頭,把頭髮都撥亂了。「不過,我拿到的話會請你們的啦!」
***
「夜間演習的結果如何?」
滿潮向鄰座正在寫報告的朝潮搭話。平時她是不會無端打擾朝潮工作的,但朝潮眉頭深鎖得很不尋常,總覺得閒聊些什麼分散她的注意力比較好。
朝潮仍未停筆,頭也不抬地回答:「山雲又犯老毛病把照明彈打太近了,請妳好好指導她使用技巧。」
「那孩子總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夜戰卻容易緊張失手啊……還是需要累積點實戰經驗吧。那妳的艤裝呢?」
「有幾個控制元件燒燬了,換新之後帶去演習測試,運轉起來沒什麼問題,技師說再觀察看看。」
「拜託工廠的那些傢伙保養用心點好不好,賣命的可是我們啊。」滿潮誇張地嘆了一大口氣。「算了,有找出問題,這次就放過他們。」
朝潮仍然皺著眉頭,一點也沒有安心的樣子,不知是煩惱著艤裝還是報告的事情。她看看草稿紙,不太滿意,便折起來丟進字紙簍。
「讓我看看妳在寫什麼。」滿潮將身子伸過去,「嗯?昨天的出擊報告?」
敘述斷在敵機投下爆彈的地方,顯然朝潮很困擾該怎麼寫才好,畢竟她後來就失去意識了。
「妳先去休息吧,剩下的我來寫就好。」滿潮拿走朝潮手裡的鋼筆。
「我已經聽過海風的彙報了,可以自己寫的。」朝潮把筆搶回來。
滿潮又搶回去,這次還把筆舉得高高的讓朝潮碰不到。「放傷假無聊得很,就讓我找點事解悶嘛!」
朝潮知道這話是騙人的。滿潮最討厭這類枯燥乏味的例行事務,總是能免則免,真免不了也會交差了事,怎麼可能因為無聊就主動想寫報告。
「好啦,我知道我字醜,不過內容不會馬虎的。去睡覺去睡覺!」滿潮把朝潮強硬地從椅子架起來拉到床上,還幫她拉上棉被蓋好,朝潮只得任由她擺佈。
滿潮將檯燈之外的光源關掉,坐到朝潮的位置上,執起朝潮愛用的黑桿鋼筆。因為知道朝潮只會用軍方配發的廉價文具,提督想幫她換支順手的筆,還特地巧立名目送給她。
滿潮試著在草稿上寫了幾筆,然而連出水量都控制不好,更別說要接續在朝潮那秀麗的字跡之後,無奈只好換回鉛筆書寫。
寢室一時間靜默下來,僅有一盞微光點亮的幽暗中,只聞書寫的沙沙聲斷續響起。
「滿潮。」被窩裡的朝潮突然開口。
「嗯?」
「妳也來睡吧,剩下的我明天再寫就好。」
「幹嘛那麼堅持呢,偶爾多依賴一下別人也可以啊。」
「拜託一個不知道多久沒寫過報告的人,也是挺令人不安的呢?」
「呃,是有點生疏沒錯……反正這個之後是妳要整理嘛,又不是給司令官看,用詞隨便點也無所謂吧?」
雖說被小小揶揄了下,但滿潮並未感到不悅。相較平時一本正經的秘書艦形象,還是會開玩笑的少女朝潮距離更親近些。
「平時都是我叮嚀滿潮注意這注意那的,突然對調位置有些不習慣呢。」
「偶爾一次也不壞吧?」
「嗯,或許也……」
朝潮閉目想像。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滿潮實際的能力,乍看怕麻煩又愛發牢騷,但那也是因為滿潮有著認真應對事情的一面,關鍵時刻其實相當可靠。如果能夠讓滿潮幫忙分擔的話,或許自己也可以輕鬆些──
──不。
另一個自己強硬地截斷了思考。
把責任推給別人,自己納涼快活,這樣還算得上是稱職的艦娘嗎?司令官交託了秘書艦如此重要的職責,若是用此等行為回報,不就是背叛司令官的信任嗎?
那聲音絮絮叨叨,壓逼得朝潮不由得毛躁起來。又開始了,每當想要稍作喘息的時候,那個嚴謹負責的自己便會現身,提醒她逃避就意味著失去他人寄予的期望,以及放任事態脫離自己掌控,而這是朝潮最厭惡的感覺。
不能放任這刺耳的聲音隨心所欲,必須、必須講點什麼才行。朝潮想用其他念頭來掩蓋令人心煩意亂的雜音,卻湊合不出隻字片語。情急之下,最初浮上腦海的念頭脫口而出:
「妳覺得我能夠好起來嗎……?」
滿潮手一滑筆桿摔在桌上,發出了與昏暗寢室不相襯的清脆響聲。連朝潮都驚訝於自己竟會吐露如此軟弱的話語,匆忙翻過身將臉藏進陰影內,免得滿潮看到她現在的羞愧表情。
「啊啊……我就想說妳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尋常,艤裝故障什麼的,果然只是表面的問題對吧?」滿潮無奈嘆道,背轉椅子向著床舖的朝潮。
結果,自己意圖隱藏的脆弱,早已被滿潮看透了。
與此同時,那股浮躁不寧終於被落實接住了,心底的聲音緘默了下來。
「我夢到了……跟那個深海艦爆一樣的攻擊。」
滿潮立即意會到朝潮指的是艦娘特有的,體驗到艦船歷史片段的現象,為了簡便而以『夢』代稱的,曾真實發生過的非夢之夢。
「夢?在妳昏過去的時候?」
「抱歉……作為妳們的隊長卻如此欠缺擔當。」
朝潮仍對著牆壁,彷彿自言自語般,對於總是禮儀端正,直視他人雙目說話的朝潮而言,實在是極不尋常的狀態。
「不、那不是妳的錯,沒什麼好道歉的!」
滿潮高聲打斷了朝潮的自責之語,又發覺自己可能會驚動左鄰右舍,連忙按住嘴巴。
很容易就可以聯想到,她們遇上的詭譎敵機,與朝潮的夢境和異狀緊密相關。「吶,可以講給我聽嗎?妳做的夢。」這次滿潮放低音量,輕聲細語地問。
「妳想聽嗎?」
「嗯。」
「那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內容。」
「無所謂,可怕的、殘酷的東西,至今也見過不少了。」
「……說的也是呢。」
朝潮反覆深呼吸了幾次,將凌亂的夢境理成話語。見到那模樣,滿潮不禁對接下來將要告知的內容緊張了起來。
「那是一次艱難的護衛輸送任務,我們被迫在敵方握有制空權的海域航行,雖然事前現場人員不斷反對,但高層司令部還是下令發動作戰。
「最壞的預感完全命中了,有很多……很多的敵機向船團襲來,天空佈滿密密麻麻的黑點,雖然零戰們打算阻止它們,但數量實在太過懸殊,根本無力反抗。
「我們這些沒裝備高角砲的驅逐艦,只能眼睜睜看著炸彈拋下來,那炸彈也跟昨天遇上的一樣,像打水漂在海面上彈跳著。本來應該護衛的輸送船被擊中了,起火在海上漂流。驅逐艦們也逃不過,成了燃燒的活靶,甲板上的士兵被機槍掃射,血一直從舷側往下流……」
說到這裡朝潮按住太陽穴,痛苦地叫了出來:
「雖然我幸運逃走了,我卻一直記得,應該跟誰做過約定的,應該要回去拯救誰才對,但是、想不起來……!」
「別再想了!」
滿潮衝過去床邊抱住了朝潮。
「不管是逃走還是回去履行約定,都是『軍艦朝潮號』的事情吧?朝潮不是朝潮號,是活在現在的人啊!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再怎麼煩惱也沒辦法改變……朝潮只要關心現在的自己就好了!」
「嗯,妳說得對……那些不是我應該去深究的事情,我只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朝潮嘴上認同,聲線卻隱約顫抖著,音量也與平時自信幹練的秘書艦口吻全然不同,顯得虛無飄渺。
「該睡了……再不睡的話明天會沒精神工作的,滿潮,晚安……」
雖然達成了最開始讓朝潮上床休息的目的,但面對暴露出優等生纖細內面的朝潮,滿潮反而無法放她一個人苦惱。想要勸慰些什麼,卻又害怕反增添朝潮的心理負擔。
「晚安,朝潮。」
最終滿潮什麼都沒辦法說出口,只能回到桌前繼續分擔朝潮的工作。
***
「已經約好了……一定……要回去……」
執拗的夢囈鑽進耳朵,驚醒了上舖淺眠的滿潮。
她立刻察覺那細微的呻吟是下舖朝潮的聲音,坐起向窗外探看,從月亮的位置能知道正值子夜時分。
滿潮連忙爬下床察看朝潮的狀況,只見朝潮又陷入與昨日相似的異狀,表情糾結痛苦,缺氧般地急促換氣,不知是否慘澹月光照射的關係,連臉色都白得不似活人。
滿潮將朝潮的上半身扶起,右臂觸及的睡衣後背已被冷汗浸濕了。她不斷呼喚朝潮的名字,用手掌拍打臉頰,然而朝潮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僅是反覆斷續地重複著「約定」「回去」「實現」一類的單詞。
插圖:https://imgur.com/a/YwXgG
(又是那個嗎……奇怪的夢!)
滿潮的經驗裡,艦娘與一般人的夢並無分別,應該能夠被外力或呼叫聲打斷才對。但朝潮這副模樣,就好像被軍艦的夢境給緊攫著,不願讓她脫身一般。
一瞬間滿潮腦海裡閃現詭異的聯想,好像那浸染了鮮血與怨念的夢境,是來自沉沒大海的朝潮號的詛咒,想要囚禁朝潮陪它在冰冷的海底作伴。
(不……不對。我在胡思亂想什麼?先處理眼前的狀況要緊!)
滿潮替朝潮披上外套,使出全副力氣將朝潮背負起來,往醫護室的方向邁步出去。
***
To be continued… next episode #3“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