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年前,辉煌伟大的朔王朝历三代暴政而亡。
自武帝闵朔乘赤豹战七十二部族称帝以来,闵氏享国祚七百余年。在这七百余年间,强大的朔王朝不仅彻底收服了诸部族,还建立了大一统的文化,成为了万世一系的霸主。
所谓刚极必折,强极则辱。王朝日益兴盛,闵朔的后裔却渐渐开始耽于享乐,沉迷酒色。
帝王昏庸狂妄,臣子居心叵测,天灾人祸频发,短短几十年的光景便掏空了几百年所积累的底子。偌大的王朝几乎一夕间就分崩离析,成为了若干大大小小的诸侯国。
尘归尘、土归土,闵朔统一七十二部族而建立的朔王朝,最终以分裂谢幕。
随后的百年间,这些诸侯竞相逐鹿,各自吞并厮杀,大小战争连绵不断,流血漂橹,十室九空。这一场血腥的战火在燃烧了几代人之后,终于炼出了六大霸主,这六位霸主各自建国,称王一方。
六国当中,疆域最为广袤的是位于东南的南朔国,南朔的王族——熊氏一族是前朝的远支后裔,因此他们自称王朝正统,由于地处南方,故定国号为南朔。南朔国打着复兴大朔的旗号招揽天下名士,占据了东南一带数千里 的沃土。背倚长城,东临沧海,对中原呈鲸吞之势,是六国当中地缘最为卓越的大国。
南朔有千里海疆,独霸东南盐道,掌握天下盐脉,实力非常。然而尽管掌握了盐脉,但若论富庶,南朔却比不上西部的邻国——滦国。
滦国虽然在六国当中人口最少,面积也最小,但国之富庶,反而是其余五国难以企及的。滦人重利重商,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匹夫走卒,皆熙熙攘攘为利而生。滦人精通数术,天生擅长做各种买卖,衣食吃穿也好,车马兵器也罢,只要有利可图,就会有滦人的身影。滦人擅财,所以各大国的财政要员也常由滦人担任,久而久之,滦人百年来积累的人脉与秘辛可谓无数,不仅在六国商海吞金吐银,滦人还常常买卖消息,搭桥牵线,做些掮客的勾当。
由滦国再向北上,是世居西北的桓国。
第一代老桓王田毅是七百年前随着武帝闵朔开国的功臣,在朔王朝建立后的第二年就被封在桓地,以封地为国号,裂土封王,享誉一方。七百年桓国,着实是列国中资历最老,最为复杂的一国了。而虽然历史悠久,可桓国却有偏爱少年的传统,十几岁便封侯拜相的人杰甚多,以至于朝中少有白首。往往少年入仕,鼎盛之年便称老退隐。正因如此,桓国总是朝气蓬勃,人才济济,别有一番风土人情。
桓国以东,是剽悍的出辽。
出辽国虽然与桓国接壤,气候风土却大不相同。早在朔王朝建立之前,位于东北的出辽还是化外蛮族,朔王朝建立以后,出辽成为了朔王朝的属地,在朔人的影响下,出辽民智渐开,渐渐诞生了许多与中原相似而不相同的风俗。朔王朝崩溃之后,原出辽君立刻称王,率领出辽铁骑加入了这场蔓延百余年的割据大战。出辽人祖祖辈辈以打猎为生,不仅骑术箭术天下无双,更有独特的兵法战术,是六国中最为凶猛的一支。
位于六国正中的,是游氏一族的湖上国。
顾名思义,湖上国多水多湖,水脉丰富,农业发达,号称一国之粮食可养五国之人口,足见其物阜民丰。湖上自古气候宜人且景色秀丽,于是国人也以此为傲,常自诩天命所归,真龙故里。湖上国人样貌出众,能歌善舞,在六国里最擅享乐,自然兵力也是最弱。不过湖上国以水为魂,境内有数条天堑大河护国,且湖上王族百余年一直有与桓、南朔两国结姻的传统,使两国互为友邦。天堑与美色,一是地利,一是人和,皆为湖上国安邦定国之本。
南朔、滦、桓、出辽、湖上此五国皆有长短,个中种种势力搅杂,犬牙交错盘根错节,但大体不失国本,皆为正统大国,而最后一国则颇为独特。
第六国位于极北苦寒之地,终年冰雪不化,茫茫飞雪隐天蔽日,凛凛北风剐面如刀。正因如此,第六国也被称为雪国。
雪国无君无臣,无兵无将,自古就是弃置之地,原是做流放犯人的刑地的。而天无绝人之路,不知何年何日起,这片不毛之地竟然有了人烟,甚至有人在此地繁衍生息,渐渐成了聚落。早在朔王朝还如日中天之时,雪国就已经有了独特的「法则」:不论出身何地,入了雪国便尽忘前尘,即便是昔日的生死对头,在雪国也需各自相安无事,犹如睦邻,不可大打出手,更不能寻仇报复。此外,雪国可入不可出,凡欲离雪者,举国共诛之!
——后世有恶人谷,正与雪国相似。
列国皆有过剿灭雪国的心思,而雪国苦寒,天长路远,诡秘无端,国人皆为各国重犯,其中不乏兵法大家与卓绝刺客,挥师北上实是得不偿失。何况雪国人恪守「法则」,不复仇不入仕,便如出家一般消失在极寒之地。久而久之,列国也不再管它,默许了雪国的存在。
除六国之外,世间仍有零星弹丸小国,皆在大国夹缝当中苟延残喘,不堪一论,亦无需赘述。
许是已经杀无可杀,无战可战,无兵可兵,在六国立世之后,杀伐了近两百年的中原开始渐渐平和,虽然六国边境上的小战依然断断续续,但大战却越来越少了。
然而,这样的和平仅仅过了三十年,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
列国历192年,在位二十余年的南朔王熊业坠马暴毙。南朔两位王子因王位之争大打出手,一时间南方乱作一团。远在北方的出辽国察觉出了南朔的混乱,趁着南朔无力援兵湖上时毫不犹豫的挥师南下,大举入侵中原。
这一战,出辽国派出了最骁勇善战的黑虎骑兵,由太子元戈亲自挂帅,以摧枯拉朽的势头闯过肥鹿道,仿佛热刀切牛油一般插入了中原腹地。
湖上兵羸弱,素来兵不善战,国中亦无真正擅长领兵的大将,当即如同历朝历代经历兵祸时一样火速派使臣前往南朔求援。
然而南朔内乱,自顾尚且不暇,如何有余力出兵涤荡出辽?
就在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出辽的八万铁骑已在九个月的光景里一举拔下了湖上北部的风门、临涧两大要塞,连吞寿阳、昌阳、端阳等二十余城。一夕间湖上国从歌舞升平的花花世界沦为岌岌可危的孤城险邦,举国无不惊恐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亏出辽国属北,自古冬长夏短,国民世代以打猎为生,鲜有士兵精通水性,这才堪堪被湖上国的护国天堑——官辕河困在了王城平邺以北三百里之外。
“今前线战事吃紧,我湖上如何能避此亡国大祸?元戈兵临城下,旬日之间若无良策,我泱泱湖上危矣!”
湖上国君游幻刚过而立之年,继位仅仅两载,正是韬光养晦十数年,一朝大权在握便春风得意纵情声色之时,如何能想到王位还没坐热就会发生此等亡国大祸?
湖上重文轻武,积弱已久,素来不擅伐交。朝中权臣亦多文豪名士,而领兵杀敌者少。因此游幻这一番存亡之问,满朝臣子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能答。
游幻大急,可这又有何用?急如何,难道能凭空急出十万精兵抗出辽么?
正在此时,臣子中站出一老者,此老人身穿一袭湖色蓝袍,瘦高矍铄,长眉白须,腰悬白玉,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老人拱手对游幻道:“我王稍安,依老夫想,此役未必无解。”
游幻一震,连忙从王榻上起身走到老者面前,将老人扶起:“有何良策,请国丈教我。”
这老人姓明,自称明老人。祖上原曾经是某小国的贵族,百年前明氏一族为躲避战乱而举族迁入山中,全族上下三百余口合力在山里开辟了一处山庄,过着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生活。二十年前,明老人的独女偶然在山下溪流中救下了一位年轻公子,那公子便是不慎坠河的游幻。
想当初,正是明老人教游幻韬光养晦之道,辅佐女婿在短短数载中博得了先王的赏识,游幻才得以从普通的公子成为太子,最终成为国君。正因如此,游幻对明老人十分尊敬,继位后立即将明老人的女儿封为王后,将明老人奉为上卿。明老人手握大权,封地数百里,在湖上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俨然百官之首。
“不敢不敢,老夫这一策实非良策,只能一解目下燃眉之急,而不能根除出辽之患。并且此计代价不小,若非如今有倾覆之患,老夫也不想出此下策。”
“国丈请说。”
游幻如今已经是尖刀下的祭畜,即便是饮鸩止渴之计也不得不用一用了。
明老人扶着龙头孤拐,捋着长须叹道:“如今南朔混乱,不堪为靠,恐怕唯有请西北的桓国出兵靖国了。”
“桓国?桓国会肯借兵么?”
游幻皱了皱眉。论实力,桓国确实能与出辽一战,游幻也并非没有想过向桓国借兵,但桓国与湖上一直略有龃龉,桓国国君老辣机敏,如何能够愿意派兵解湖上燃眉之急?
“除了桓国,难道湖上还有什么臂助么?”明老人苦笑着:“我湖上地处中原,与除雪国之外的四国皆有邻壤,南朔与我国历代姻亲,自有渊源;西方滦国笃信计然之策,亦不足为患;唯西北与东北的桓、出辽两国最为凶险。目下出辽来势汹汹,若无别国援手,湖上灭国之祸恐怕近在眼前,而一旦出辽当真吞并了湖上,立时便可成为六国中第一强国,敢请我王,桓国焉能坐视不理,任凭出辽做大?”
“话是如此说……”
游幻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间中因由的确如此,但却还是没有让桓国出兵的把握。
明老人顿了顿手中的龙头孤拐:“大争之世,六国间哪个没有过征战?无非此一时彼一时矣。谋国图利,只需我国能够给桓国以足够的利益,桓国出兵不难。”
游幻未置可否,朝臣们却深以为然,纷纷议论了起来。
“国丈所言有理,臣觉得此举可行。列国纷争不外乎为利而往,出辽如是,桓亦如是。我国吞吐天下货物,市力可居六国之首,若些许财货可换得喘息之机,那此计便是大妙。”
“国丈说此计为下策是谦逊了,依学生看来,此计正是上上之策。”
“湖上富庶之名天下皆知,我国近百年无战事,仓廪丰实无忧,万民归心慕和,莫说区区财物,便是割地献城,百姓们也自然会回流国内,此失地而不失民,实为佳谋。”
朝臣七嘴八舌的赞叹起了明老人的英明,片刻前大难临头惶惶不可终日之相尽褪,仿佛仍是平常莺歌燕舞的模样,若非国君还未首肯,想来已经烹羊宰牛大贺起来了。
眼看着如此君臣,明老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此计并非良策,若我湖上有精兵可统,有良将可用,如何竟至于如此?我王应该立即派特使往桓国求援,同时广发求贤令,屯兵令,尽早建军,方可一劳永逸,不再仰人鼻息。”
二十年来,明老人一直劝谏先王提拔青年将领,操练征发新军,振奋国力,洗去百年来湖上积弱的颓势。而先后两代湖上王均不以为意,始终以种种借口推脱。一时说有南朔做倚仗,湖上完全无需耗费财力物力养兵,一时说无兵无患,养兵反而容易招来别国敌视。
如此种种,湖上一直无兵,目下出辽打上门来,南朔无可依赖,终于暴露了无人可用的残酷窘境。
面对此等境况,游幻却还沉吟不决。
“嗯……国丈此计不失为一法,然依国丈看来,那桓王是否会趁火打劫?”
听了游幻的话,明老人心中一凉,气得眼前金星乱冒。
如今亡国之祸近在眼前,游幻不仅仍然不知悔改,不肯养兵振国,反而担心桓国会如何开价。
明老人拂袖而叹,无可奈何的说道:“桓国开出何等价码,我湖上也无法还价。依老臣想,恐怕只有将西河滩上下三百里拱手赠予桓王,桓国才会发兵。”
桓国位于西北,与雪、出辽、湖上、滦皆有邻疆,不过雪国不算国,湖上国和滦国也非强国,只有出辽才是桓国真正的敌人。
而桓与出辽有整整四百里的界道相连,历代桓王一直处心积虑的防备出辽。在桓文公、桓襄王、桓武德王等三代君主的努力下,终于修成了一道绵延不断的长城。这条长城北启剑门道,南至枢阳道,横亘在两国当中,将两国一刀两断。唯独最后一百里,由于是深陷湖上与出辽两国缝隙之间的半飞地,交通多有不便,故而始终没有修葺长城。
阻拦那块桓国飞地的,正是湖上最西边的领土——西河滩。
西河滩是桓国与出辽之间唯一毫无防备的邻壤,只要出辽不顾后果的抢攻,几日之内便可进入桓国。所以西河滩长期以来一直是桓国上上下下的心腹大患。
多年来桓国为修长城一事曾数次与湖上磋商,而湖上则始终不肯放行,偏偏在西河滩设卡,专门拿捏桓国。
昔日湖上自恃有南朔撑腰,桓国自不会为此事大动干戈,只是无可奈何,如今南朔内乱,狐假虎威的湖上还能拿什么为难桓国?
果然,明老人一提起西河滩,游幻的脸色就变了。
“六国立世以来,天下承平久矣。皆因出辽崛起,各国联合抗蛮而无内战。这些年出辽与桓二虎相争,中原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喘息之机。一旦来日二虎罢斗,天下立时危矣。”明老人叹了口气:“那西河滩是遏制出辽与桓国两头猛虎的重中之重,失去西河滩,桓国从此再无出辽西侵之患,出辽也再不会有征战桓国之野妄。一旦出辽与桓国相安无事,那首当其冲受难的,便是我湖上了……”
说完,明老人就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他仿佛已经想象到了他日桓国与出辽企图入主中原时湖上的惨况,想到了明氏祖先在国破家亡时被迫流亡躲入深山老林的痛苦。
三日后,年逾八旬的明老人持节持符前往桓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