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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国国君田辛瑁幼年登基,快六十岁的年纪,在位却已五十多年。桓国能长治久安,很大一部分是仰仗了这位国君老而不死。没有改朝换代的波折,也没有易弦更张的劲风,桓国在暗流汹涌的大争之世里波澜不惊的行驶了整整五十年,不得不说是一大奇迹。
而如今,桓国人却开始不满意这种安稳了。
早在出辽刚刚入侵湖上的时候,桓国内便已有斥候间谍发来消息,列国几十年没有大战,乍听出辽竟敢南下染指中原,桓国的将军们便立刻坐不住了。
六国除了出辽之外,其余五国皆是大朔遗民,彼此同出一源,同根而生,虽然各国间也有争斗,但对于出辽却是不约而同的颇为蔑视,时长视作化外蛮夷。
往年无战也就罢了,此番出辽竟敢趁南朔分身乏术时堂而皇之的进军湖上,不由得让身为大朔时期就已立国的桓人大为光火。
因此上,桓国早已有将军主动请缨,誓要带兵击退出辽,一示中原颜色。几位少年将军甚至联袂请战,上书罗列出了出辽九大罪名,种种理由,只为能上阵杀敌。
而田辛瑁却始终没有点头。
这原因不外乎是他相信湖上迟早会主动来找桓国求救。
老而不死,要么成精,要么成贼,更有甚者二者兼有之。田辛瑁正是如此精绝。他一面搪塞着朝中主伐的将领,一面算计着明老人拜谒的时日。
仗是固然要打的,只是不能够白打,羸弱的湖上面对虎狼出辽,必然无力支撑,届时南朔忙于内乱,能出兵援助湖上的,除了桓国不做第二国想,送上门的竹杠,如何不大敲一番?
不知为何,田辛瑁始终没有把自己的念头明示朝野。
转眼间近一年过去了,出辽已堪堪打下了小半个湖上,朝中请战的呼声愈演愈烈,连王城的酒肆客栈里都在讨论田辛瑁究竟什么时候才肯出兵,桓国到底在等什么,如此畏战老国王是否已经没有再继续把持桓国的能力了……
……
五国同源,出辽是番邦,田辛瑁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同气连枝的湖上国袖手旁观的,可湖上还不求援,难道自己真要像那班老臣所请求的那样,派义兵征讨出辽?岂不贻笑大方?
久而久之,老桓王田辛瑁的心里也不禁有些发慌:难道南朔仍有余力给湖上撑腰?难道湖上已经暗中豢养了精兵猛将,故意等着出辽度过官辕河再一网打尽?难道湖上真不怕亡国灭种么?
直到方才收到了湖上国上卿明老人受命来访的消息时,田辛瑁才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终于还是来了。
桓国自有一番细致繁冗的礼仪程序,而这些在明老人看来不算什么,比起湖上的琐碎,在桓国想要觐见国君实在已经是简洁流畅了。
在候宣期间,明老人照例换了常服去街上闲逛,多年来,明老人到每一座城邦都会如此,往往会在市井中察觉一些朝堂之上所无法感受到的细节。
桓国将王城选在了山塬上,因这片山地同时是沧江、浑江和官辕河三大水脉的源头,故名唤三源山,桓国的都城也唤做三源城。桓国重少年,此言非虚,明老人行在三源城的街头,目之所见皆为少年,一派爽朗豪气,与重礼持仪的湖上大不相同。明老人一颗皑皑皓首出现在市集当中,反而引起不少少年的侧目。
“老夫素来听闻桓国重孝道,喜少年,家家户户皆是少年入世,长年退隐,今日一见方知果然如此。翩翩少年联袂成帏,路上行人神采飞扬,湖上老矣。唉,想我湖上子弟往往娇惯,弱冠之年往往仍不堪大用,而立之年能入朝为政已是人杰,再看桓国,束发未至便能担当家事,二十余岁已成栋梁……唉……”
明老人连连叹息,身旁的侍者是湖上土生土长,习惯了湖上的风俗,骤然见到桓国的风气亦是大为惊叹。而惊叹之余却颇不以为然:“小人看来,国丈是多虑了,少年不知江湖险,安能当国?桓国黄口小儿出街入市,而桓王却年近六旬,持国者何?定国安邦者,始终非老而弥坚者不可。”
明老人听罢半晌不语,末了也点了点头,总算对湖上又有了几分信心。
“老先生,小可有礼了。”
正在这档口,却有一少年拦住了明老人与侍者的去路。少年身穿姜色布衣,头戴竹冠束发,约莫将将六七岁的年纪,比明老人的孙子还要小了许多,说是少年,不如说是幼童。
幼童恭敬的行了一礼,一板一眼的对明老人说道:“老先生,恕小可逾礼,敢请问先生欲往何处?小可今日随兄长入城采买,驾车而来,不忍先生徒步辛劳,还请先生上车,小可愿为先生驭。”
明老人呵呵一笑,弓下了身子对那小儿道:“老夫乃湖上人,初到贵国游历,仍未知何处可去。后生有礼,烦请告知?”
小儿再拜:“先生客气,桓国三源城乃三水之源,三水滋润万物,王城内外皆有盛景享誉六国。其中最为人所称道者,乃是王城以西二十里的‘源竹林’。相传源竹林受沧江精华而生,林下镜泊湖风景秀雅,四季不冻,自古是贤者隐居论道之处,湖上风光虽好,却无有镜泊湖之雅致。先生若喜,小可可引先生去源竹林镜泊湖一游。”
明老人心中大震,若在湖上,此年岁恐怕仍是蒙童,食饭起居尚且要人照料,遑论待人接物。而在桓国,此童儿竟如此灵通,一席话说得干干脆脆,伶俐达礼,如何不让明老人惊骇汗颜?
老人正感慨,不远处却又来了另一少年,也是做布衣竹冠打扮,身形却高大壮硕了许多,颔下无须,腰悬玉牌,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光景。
“小子见过先生,舍弟年幼叨扰,不知是否冲撞了先生?”
明老人叹了口气:“老夫游遍天下,早听闻桓国多有少年人杰,却未曾有幸得见,今日入桓,方知桓国果然地灵人杰,令人钦佩。”
“先生谬赞,小子不敢当。”
年长些的少年施了一礼,又请明老人与侍从乘车,明老人乍见桓国少年英姿,相比故国颟顸,不由得意兴阑珊,毫无游览之兴,只好推辞了两少年的殷勤。
一路上不再言语,侍者也不敢再多说,两人静默回了驿馆。
翌日,驿馆来了王使,请明老人入宫面见国君。
过了一夜,明老人心中的惊涛骇浪仍未平息,越发觉得桓国后生可畏,湖上枯木朽株。长则十载,短则五年之内若再无大才入朝,明老人只怕他日自己驾鹤西去,朝堂便是岌岌可危。
隐隐约约的,明老人心中已有些后悔昨日辞别了那两个不知名的少年,若昨日与那两兄弟游镜泊湖,如何不能坦诚邀约,请两兄弟去湖上,由自己亲自栽培,他日出将入相?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明老人暗中决定,离桓时定要派人再寻那两少年,或可从桓国遴选几位根骨俱佳的少年,一并带回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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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国·三源城·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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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湖上王使——明老人觐见——”
“湖上王使明老人,见过桓王。”
“王使免礼,未知王使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老臣为桓国危机而来。”
此言一出,朝堂议论之声顿时四起。
彼时无人不知明老人此番来桓是为借兵续命,本已有了诸多说辞借机嘲讽,而明老人此时竟反而说自己是为桓国的安危而来,朝臣们实不能不大感意外。
“桓国安危?桓有何危,寡人不知,还请先生明示。”
“容臣禀,桓国如今所面对的不仅是「危」,而是「危」和「机」。虽危在旦夕,却也是因缘感召之时,万变将生未生之刻。”
“哦?「危」「机」并存?这说法却未听说,先生何解?”
田辛瑁浓眉一挑,桓国臣子多少年,他身为桓王,在位半百年间种种奇思妙想听过不知多少,而「危」「机」一论,他却是首次听闻。
朝中年轻的臣子们也甚为好奇,不由得止住了议论之声,皆静下了唇舌等着明老人的分辩。
“所谓时乎势乎,自古来凡顺天意而行者,往往事半功倍,千古功业覆手可得,而逆天者则往往事倍功半,费劲心血气力,终究镜花水月,最终一场泡影。”明老人一边缓缓说着早已预备好的说辞,一边暗中打量着桓国的群臣,见连带田辛瑁在内的桓国诸人皆默默点头,心中便又多了三分把握:“自朔天子耽溺酒色亡国之后,贵国与我湖上等五国不忍黎民涂炭,各承天意建国立业,虽未暂未统一,但也各领一方,来日天命所归者应运而生,自然能使别国顺服。此为顺天大势,桓王以为否?”
五国同源一事本无争议,田辛瑁也无心让明老人继续在廷中大谈那些玄之又玄的「天命」之说,
“五国同源,此事从无异议,国使可入正题。”
“诺,是老臣啰嗦了。”明老人笑了笑,用遒劲的大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当世六国,唯出辽乃外族,咱们五国同源,断无让外邦入主中原之理。而如今出辽势大,三十万铁骑枕戈待旦,号称「狼骑」,王上认为可算危险?”
廷下一劲装武将打断了明老人的话:“老先生糊涂了,出辽驻军官辕河岸,与我桓国何干?我桓国兵强马壮,君臣同德,出辽纵然有心垂涎也未必敢来一战。出辽有「狼骑」,桓国有「桓刀」,在下手握桓国四十万精锐,何惧出辽?此「危」一说,在下看来并不成立。”
明老人知道,此人是桓国上将军卢瞻。卢瞻不到三十,却已是桓国第一武将,麾下所帅劲旅号称「桓刀」,意思是能像长刀一般劈开敌军阵线,刀之所向,列国胆寒。
卢瞻毕竟年轻,脾气直如钢烈如火,一听明老人赞扬出辽轻视桓国,便忍不住出言反驳。
明老人却并未将卢瞻放在眼中,而是看了一眼高坐在王榻上的田辛瑁。
“桓王殿下应知,出辽约一年前南下,与我湖上开战。两国战局已成僵持拉锯之相:出辽无力渡我官辕河天堑,湖上亦已无力将出辽荡回关外。如此对峙,吃亏的却是桓国。”
“笑谈!出辽与贵国开战,吃亏的竟是我桓国了?”
卢瞻大有不屑之意,在他看来,湖上不过是割地求兵,一如既往的企图靠着别国的将士逃过死劫罢了。明老人身为弱国使臣,竟敢在强国的王殿上大放厥词,实在可笑。
尽管如此,田辛瑁却仍然不发一语,依然安静的听着明老人的话。廷中已聒噪一片,田辛瑁却置若罔闻。
明老人却不急躁,静待廷下渐渐重归于寂。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已让他练就了等待的功夫。
许久后,明老人继续说道:“老臣此言绝非危言耸听,桓王殿下试想,出辽不擅耕种,战线千里,粮草辎重能有几多?军卒出身苦寒,难耐酷暑,若久攻不下,能与湖上再战几何?出辽领兵大将元戈乃出辽太子,兴师动众南下掠战,最终岂能无功而返?若湖上无利可图,出辽虎狼之师,祸水将引往何处?老夫此四问,还请桓国诸杰解答。”
此等论调桓国未曾听说,明老人四问既出,当即两手一拱,拢袖静静站在一旁。
这次卢瞻不说话了,廷中也一片安静。
出辽募兵是抽丁制,十五岁以上男子二丁抽一。因兵丁皆为务农重要劳力,故而出辽主将领兵出征最忌无功而返,空折军卒性命和军资粮草不说,还误了来年耕种收成,是极大的亏空。毕竟出辽气候寒冷,粮食一年仅有一熟,一旦粮草有缺便危害极大。故出辽对农耕的重视尤甚中原诸国,每每出征皆选在秋后,除非大战,否则春耕即返,绝不耽搁。此番征湖上一役已近一年,若无大功,不携粮草满载而归,主将元戈必然难逃其咎。
出辽虽破湖上三十余城,但其中并无屯粮重地,出辽饕餮,暴食之欲未满,如何肯轻易罢兵?
若湖上久攻不下,最终必然要再选别处引战,十有八九便是桓国。
“湖上不堪,若出辽怀必死之心一战,想来难逃灭国之厄,可出辽当真愿意舍长取短,冒死与擅长水战的湖上在官辕河死战么?”
说到了关键处,明老人也不再给卢瞻等人插话的时机,大袖一挥朗声又道:
“因此上,湖上与桓国辅车相依,休戚与共,两国同为大朔正统,本就应同气连枝,联手攻抗出辽蛮族,若桓王殿下肯与湖上联兵驱除出辽,两国各自转危为安不说,我湖上还愿额外将西河滩赠给王上,作为两国结谊之大礼。化危为机,此情切切,一举多得,盼桓王殿下尽快发兵,永结两国之好。”
言尽于此,明老人两手一收,又退回了臣班当中。
终究仍是请战,而求援变成了联兵,割地求救变成了赠地结谊,也算是保全了湖上的仅存的一丝面子。
在他看来,若连西河滩都无法让田辛瑁动心,那么恐怕湖上其余城池重宝,桓国也未必会放在眼中。
田辛瑁浓眉一挑,终于发话:“如此看来,寡人谨受教了。今日散朝,请明先生回驿馆休息。”
明老人并不意外,田辛瑁毕竟是在位几十年的老王,断不会听罢自己一席话后便即刻贸然同意发兵。
于是他拜了一礼,不卑不亢的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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