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明老人没有想到的是,还未等他登车离开王宫,便有侍者匆匆跑来,说桓王有请他去偏殿相谈。
随着引路侍者来到偏殿,所谓的偏殿竟是一处长亭。
长亭四周悬挂土褐色麻布充当墙壁,亭中无座,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毡毯,正中放着一张雕花王案。除下王冠的田辛瑁披着灰白的长发,正端坐在那王案之后。
帘幕当中隐隐熏了药香,使人闻之精神为之一振,十分舒爽。
“明先生请坐。”
明老人也不拘束,随手将孤拐往旁侧一扔,也学着田辛瑁的样子席地而坐。
亭中没有侍从,引路的侍者也已离去,想来这处‘偏殿’是田辛瑁极为私密的地方,连仆人们也不能靠近。
“明先生来桓,沿路风光如何?”
“桓王殿下要听真话假话?”
“此非廷上,无需诸多礼法,我自想听实话。”
“实话说来,去湖上远矣。”
田辛瑁不再以「寡人」自称,这表明眼下这场密谈并不算正式邦交场合。明老人便也不那般拘束,自在的摇了摇头。
“是啊,潋灎湖上风光好,本就冠绝六国,我桓风沙疾苦之地,如何可比。湖上地灵人杰,看先生仙风道骨,不免让我自惭形秽。”
桓国干燥多风,夏季风沙滚滚,冬日大雪纷飞,国人饱经风霜,与湖上温养出的潇洒文秀大是不同。
明老人数十年养尊处优,虽满头白发,但也清瘦矍铄,看起来的确比虬髯连鬓的田辛瑁抖擞许多。
明老人谦虚的摆摆手:“不行啦,老夫已是风中残烛,不能与殿下相提并论。”
“先生看我桓国,如何?”
“桓国举国雄壮,少年当国,风情与湖上大不相同。老夫昨日在街上遇见两少年,口齿伶俐,机灵非常,足见桓国朝气蓬勃,人才济济。”
“既然如此,未知先生可愿留下?”
“殿下笑谈了,”明老人一怔,随即开怀大笑:“老夫在桓国岂有容身之地?”
田辛瑁却从毡毯上站起身,走到明老人面前长鞠一躬:“先生莫笑,我确实想留先生。”
明老人也连忙站了起来,伸手去扶桓王。他毕竟年迈,田辛瑁五十几岁,仍是壮硕之年,明老人双手一托,竟没有扶起来,田辛瑁仍然躬身站在自己面前。
不得已下,明老人只好把自己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伸到了田辛瑁面前:“殿下看看,看老夫这双手。”
田辛瑁不明所以,明老人喟然一叹:“桓王可曾见过如此老的一双手?老夫的时日,已不多啦。”
关于留明老人在桓一事,其实本不在田辛瑁的谋划当中。只是今日朝中一见,听明老人将湖上与桓国眼前的龃龉一语带过,将三国甚至天下之势侃侃而谈,他才惊觉桓国终究少年心性,少有此老而弥坚者。一席话间,田辛瑁终于觉得成日与少年们流连的自己实在已经老了,老得奸诈诡谲,老得格格不入,急需一位能和自己一样懂得居安思危的贤者。
尽管明知希望渺茫,但田辛瑁还是决心奋力一搏。在他看来,明老人在湖上盘亘虽深,但游氏始终不是雄主,明老人老骥伏枥,应当志在千里,而非偏安一隅。
于是在明老人一扶之下,田辛瑁才竟没有起身。
“罢了罢了,我与先生无缘。”
两人各自抚掌大笑,又各自回了毡毯上坐下,田辛瑁道:“联兵一事,寡人想过了,三日后十万「桓刀」出征前往官辕河,明先生觉得如何?”
明老人大骇,田辛瑁肯出兵原是在他意料之中,但他却没想到桓王竟然如此舍得,竟肯派兵十万。要知道出辽不过八万骑,千里迢迢远征而来,桓王遣五万精锐足够,如何竟然要十万骑?
田辛瑁抿了口茶,茶盖刮擦碗沿,发出切切搓搓的声音。
“辎重机械,兵刃马匹,桓国可以自带,西河滩百里,本王也可以不要,出辽一退,桓国即回,先生以为如何?”
明老人更为惊恐,他本以为田辛瑁出兵十万是为了让湖上付出更多的粮食武器,加重后援的负担,甚至在得到西河滩以后强迫湖上继续支援桓军追击攻打出辽。他自忖这两种可能湖上都并非不能接受,只是肉痛些,不伤根本不无不可。而田辛瑁突然又说连后援也不用湖上负担,明老人顿时心中一寒。
——难道西河滩这块肥肉,还不够满足田辛瑁的胃口?
——难道湖上还有什么比西河滩更有价值的宝物?
——不,不会了,西河滩这块肥肉桓国已垂涎了不下百年,湖上又岂有比这块宝地更加珍贵的地方?
“桓王殿下如此厚礼,老臣不知所措。军资粮草,本是湖上分内之事,不敢让桓国负担。此次联兵乃两国结盟,湖上既没有堪比卢将军的将领,也没有能敌「桓刀」的武卒,若连后援也不用湖上负担,老臣不知如何与我王交代。”
这颗心忐忑不安,让明老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才能应对。
“实话说,寡人也有私心。”田辛瑁拿起王案旁的一卷书简,缓缓展开:“这卷书简,是宗室府送来的玉书,里面记载的,是王室公子公主们的功课。”
举起竹简,田辛瑁缓缓念起来。
“——公子谦,习书法,读《桓王书》《朔史记》《七十二县志》……公主疏玉,习马术,识人术,读《鉴书》《马王经》……”
田辛瑁眯着眼睛看着玉书上的小字,脸上带着嘉许的微笑轻轻摩挲着,仿佛摸着自己的孩子们。
“明先生,我已不年轻了。而桓国的将来,还没有着落。不仅我需要一位王师,将来的太子,也需要一位太傅。”
“请恕老臣实是无能为力。”明老人明白田辛瑁的焦急,一个强大繁荣的王国,一位渐渐老去的雄主,最为害怕的事情不外乎后继无人。而他所能够为桓王做的事实在不多,不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成为桓臣。
“是啊……先生有自己的苦衷,我明白。”田辛瑁缓缓的卷起了玉书,仔细的装进一个绣着花纹的黄色书袋里,然后凝视着明老人:“本王不会强留先生,但希望先生能陪本王赌一场。只要先生肯与本王赌,「桓刀」即刻出鞘,如何?”
明老人敏锐的察觉到了田辛瑁改变了称呼,也正襟危坐,退却了脸上的微笑。
“敢问桓王殿下想赌什么?”
“赌国运!赌湖上与桓国,谁能成为天子!”
田辛瑁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踱到亭前,一把扯下了厚厚的帘幕。炽热的阳光终于铺满这间简陋的偏殿,提神的熏香被风吹散,桓国干爽的风迅速扫清了整个长亭:“在还没有继位的时候,本王就想有一天能称霸天下,与列国一决雌雄。而桓国已承平四十余载,本王老了,也明白了,决战之日,本王见不到了。而本王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将来的桓王,为本王的子孙选择一条更容易统一天下的路!”
“比如与湖上互盟,请湖上太子入桓,让湖上太子与桓国太子一同长大,两人自然情同手足,来日湖上与桓国亲如兄弟,两国联手灭他雪国出辽,北国便可一劳永逸!扫平北国,再去合兵征南朔,吞滦国,那时候六国两分,双雄争霸,先生敢不敢与本王赌,来时他二人究竟谁能一统天下!席卷中原?!”
说到慷慨激昂处,田辛瑁须发俱张,恍若一头愤怒的雄狮。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袍服上,为这头年长的狮子披上一层金甲,他亢奋难耐的不断走动着,脚步稳重而沉着,似乎每踏出一步,桓国就离称帝更进一步。
明老人仍然坐在毡毯上,他仰视着田辛瑁,心中再次燃起了五十年前的那团熊火。他是多么遗憾,自己盛年出山时所遇到的是优柔寡断的游幻,而不是眼前这位雄心壮志的桓王。
他几乎拍案而起,恨不得与田辛瑁四手相握,痛饮一杯。
明老人无嫡子,唯有一女,被游幻封做明泽夫人,是湖上的王后。如今明泽夫人身怀六甲,正要诞下麟儿。如无意外,这个孩子就会是未来的储君,湖上的下一任国君。
若真答应了桓王的诱惑,那自己的外孙便有一半的机会成为未来的帝王。
“六国如海,波涛如怒,你我垂垂老矣,来日帝王凯歌之时,我与先生早已化作尘土,而若不能一举筑下万世功业,我等空耗百年,纵尽享荣华奢靡又有何用!”
明老人明白,以湖上的实力,统一六国几乎没有可能,而突然之间一条坦途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渺渺茫茫之间仿佛天意再次垂怜了孱弱多年的湖上,令湖上重新拥有了一次称霸天下的机会。
入质,自古以来是列国外交的手段,也是强国强迫弱国顺服的一种策略。让太子入质桓国,无异于将湖上的未来交给了桓国。
田辛瑁是否真能遵守约定,让湖上与桓国互盟为平等友邦?湖上的继承人能不能在成年后顺利归国?湖上保守的政治风气是否能够接受这种冒险的策略?
明老人不敢确定。他既是湖上的上卿国丈,更是未来国君的外公,他不得不谨小慎微,竭力争求一种最好的选择。
正如田辛瑁所说的那样,大道万千,生机一线,多少年来明老人曾无数次力挽狂澜,而神通如何能敌天数,人力又怎么可能胜天?没有这种风险,湖上早晚成为未来强国的刀下鱼肉,毫无崛起的可能。
突然间,明老人冷静了下来,被田辛瑁的诱惑所搅乱的思绪也纷纷沉淀了下来。自己果然老了,竟然在桓王的三言两语之间就险些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来意。
——就算保住太子不入质桓国,难道湖上还有其他办法捱过出辽的城下之兵吗?
——如今的湖上,难道真的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三日后,明老人代湖上国君与桓王签订盟约,约定两国互盟,湖上太子入质,除非湖上现任国君去世,否则直到二十岁方可离桓归国。而在湖上太子质桓期间,两国通商互市,如遇兵祸,互相助援。
就这样,一个南方老王的薨逝导致了出辽的入侵,一场北方的侵略促使了湖上倒入桓国的怀抱,一纸盟约,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