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全都是水。
从天上倾泻,从地上漫灌,从四面八方而来。她听到近在咫尺轮船启动的轰鸣声,那涡轮仿佛就在耳边,将所有的水流,气流,刀尖一样捣进耳朵。她拼命向上游去,刀尖就愈发贴着她的耳道,一直割进神经里。这是天,还是海?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落进了这里,只好忍着耳痛,往上游,再往上游,往气若游丝的一缕光亮游。
水平面似乎近在眼前了。她的手指最先触到了光亮,在海与天之间戳开了一道浅浅的裂缝。这时刀尖的搅动停止了,她的听觉一下清醒起来。
林逸,林逸——救我——林逸!
指尖痉挛一样抽回来,光亮马上被弹了回去。她张了张嘴,旋即感到水倒灌进了肺里,她下意识地觉得该把嘴闭上,转头却大口大口地呼起气来。救——嗓子眼被水呛住,无法发声,她究竟是求救者还是施救者?
忽然天地豁然,光亮大开,撕开的水面上,许多只手上来拉住了她的后背。她看到詹姆斯的手,福特医生的手,加里的手,很多只手。林逸——林逸——呼救的脸清楚起来,冰冷,粘湿,没有一丝活人气的手,一把抓住了她还浸在水中的手。放开我!她想要挣脱背上无数的手,他们把她抓得死死的,她一个扭身,险些就要挣脱了,突然有双从天而降的手,狠揪住她,揪进了她的皮肉。
她回过头,看到了母亲的手。
妈妈——手掌里的手太湿太滑了。水,全都是水,全都是又湿又滑粘稠无比的水。她瞪大惊恐的眼睛,于一片血海中,她堪堪抓住的那一小段指节,终于从手指缝间滑脱了出去。
不要!不要!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光明彻底撕开了她的眼睛,水消失了,血也消失了,呼救呐喊,梦里所有哗啦啦闪动的嘈杂,全都消失了。她睁眼看着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世界静极了,如同天尚混沌大地尚未初开之时,是没有万物生息的静。
林逸的嗓子眼里发苦,有点酒精味儿,但不是杜松子酒的味道。她认出自己是在福特医生的医院里,而后想了起来,在失去意识之前,人们在广场上谈笑,她也同他们在一起举杯欢庆。她原本也该是一起笑的,喝下一大口杜松子酒之后,她却哭了。她哭了吗?她如同做梦一样摸了摸自己的双颊。
有什么不太对劲。太安静了。至少门外的走廊上应该会有急匆匆的鞋跟哒哒哒踩过去的声音。「艾格——尼丝?」她试着叫了自己一声,意料之中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世界仿佛被施了魔法,一个弹指,所有的声音都静止。她想要找到解除魔法的钥匙,一定是她用了错误的方式,于是她又试探性地叫了自己一声,「林逸?」这次她把手搁在了自己的喉咙上,又放到自己的胸口,让从喉管和胸腔里发出的起伏和颤抖从手指尖垂死挣扎一样走过去。
门在这时开了,看见她醒过来的加里第一时间转头冲了出去。她觉得他一定在嚷嚷什么,但她什么也没听见。加里冲过走廊,一头撞开了福特医生的办公室。三个月过去了,不仔细瞧,他眼眶上的乌青已经可以忽略不计。把时间倒回到艾格尼丝晕倒的那一天,詹姆斯的拳头毫无预兆地招呼到他脸上来。他这是自作自受,他捂着眼睛心想,甚至还想搭把手去帮忙抱艾格尼丝。「滚开!」詹姆斯的体格比他魁梧很多,在盛怒之下力气惊人,抓着他的领子,轻而易举将他扔出去几步远。「骗子!」他转头又对着福特医生嚷道。
到医院的时候他很惊讶地看到了沃尔森医生,他那敏感的鼻子嗅到了沃尔森医生身上刚从其他大陆和大洋带下来的腌鱼、橡木桶和尚未消融的冰雪气息。两位医生在紧张而有序的行动让他意识到,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晕厥,至于预谋从何时开始——他把口腔里所剩无几的唾液艰难地吞咽进喉咙里,手指翻开业已泛黄的日记封皮。
一九〇〇年九月十二日,星期三。雨。
福特医生提笔写下这一页日记时,艾格尼丝的病已经痊愈了。她是多么活泼又讨人喜欢的一个孩子,就算是这么毫无生气的天气,也不能阻挠她久病下床后活蹦乱跳的好心情。手术很顺利。他下意识地写道,立刻又提笔划掉这一句。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实施任何手术。沃尔森和我都不能确定艾格尼丝的脑子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能肯定的是,那绝不仅仅是耳朵的问题。秦认为,我们可以在手术之外给艾格尼丝一个更保守的治疗方案,我能理解她的心情,毕竟谁能向她什么担保呢?
谢天谢地,治疗效果比预想的要好。当康复的艾格尼丝对我说谢谢的时候,她是那么聪明,那么漂亮,让我的良心受累。我没法告诉她,没法让她知道她的脑子里埋着一颗定时炸弹,可能会随时随地夺走她的一切。说谎对我来说很难,但愿她能原谅我。我祈求她的原谅。
詹姆斯比他早几刻钟获知了真相,所以他马上决定要在那个必将会到来的某时某刻之前,践行他的诺言,但却被他这个搅屎棍给搅合了。詹姆斯此后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他觉得他们的情谊到此为止,如果艾格尼丝不快点醒过来的话。摸着自己的良心起誓,他的搅和绝不是出于故意,更不是因为嫉妒,毕竟从认识艾格尼丝的时候,她就已经是某个人的未婚妻了。他唯一知道的是,艾格尼丝还没有下定决心,从这个方面来说,她是个相当优柔寡断,心肠软弱的人。
超期离开军队的詹姆斯不得不回去,除非他想在艾格尼丝醒过来之前先吃上一颗枪子儿,选择为国效命,就会是这样的结果。相比起来,他可幸运得多了。加里顶着乌青的眼睛,握住艾格尼丝的手,后脑勺叫盛夏潮热的晚风吹拂起一层湿漉漉的汗。她睡得很安静,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痛苦,他希望艾格尼丝有个甜蜜梦境,但若她一直这么睡下去,这世上有些人恐怕要永失所爱了。
刚醒来的艾格尼丝看起来相当懵懂无措,她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因为无措,眼睛几乎是失焦的。要不是当着福特医生的面,他一定会上前去抱住她。还好福特医生代替他这么做了,他上前抱住了艾格尼丝,不是通常礼节性的轻轻一抱,医生用了很大的力气,如果不是为了安慰艾格尼丝,就是为了让他自己下定决心。
「亲爱的,你感觉还好吗?」福特医生在纸上写道,艾格尼丝似乎是马上就接受了她听不到声音的现实,点点头,又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发生了什么?」「一点小问题,相信我,很快一切就会好起来的。」福特医生的声调平静,态度从容,就好像他给出去的是颗糖果,而艾格尼丝也乖巧地接受了,像个好孩子会表现的一样,加里不由想象着十三年前的场景,是不是也与眼下大同小异。
「我想再睡一会儿。」艾格尼丝在完成检查之后请求说,「当然。」福特医生带上门回到走廊上,加里颇有些迷惑地问,「您说手术很成功——」「我没有说谎,加里。」他听到医生的声音跟他发丛里突然冒出来的白头发一样苍老起来,「过去的事我很抱歉。」「我想你该去向艾格尼丝道歉。」福特医生没有回答他,「手术没有问题。」他用了几乎和他一样迷惑的语气说,「如果艾格尼丝听不见,我想,那很可能是她自己不想听见。」
林逸跳下床来,一时半会没有找到她的鞋,所以她干脆光着脚冲到了卫生间里。这是医院里最好的病房,高级到它甚至有一间单独的卫生间,等到许久之后的某天,林逸在回忆中再想起来这间病房时,她才能意识到,它跟她十三年后的晕厥一样,是早早的,有预谋的一直等在那儿,等着她。
这场梦做得时间太长了。她哗啦啦打开水龙头,一遍遍用冷水拍打脸颊,醒一醒,林逸!醒醒!求你——双颊很快被她拍得红透了,但不管多少次,她依旧没有听到手掌与脸颊拍击的声响。水很快涨满了池子,她把头整个埋进去。水又一次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又听见了微弱的呼救声,一遍遍的,林逸,林逸,救我——这次她听清了,声音并非经由耳朵传到她的脑海里,而是反过来,有人把呼救声放进了她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从她晕倒时第一次听到的那刻,开始长在那里,然后碰到耳壁,被弹回来,一遍一遍,千千万万遍,在脑中呼喊她的名字。她把头从水里抬起来,声音便再一次消失了。
她打开门,走廊上的景象一点儿也没有如她所期望的萧条,她用眼睛看到,人们的脚在地面上夸嚓夸嚓地擦过去,有轻声细语,啜泣和长长的叹息。世界滑稽极了,在她眼前像一场默剧展开,雷克斯在走廊的另一头看到她,伸手打了个招呼,远远向她走过来。她想也没想地跑起来,还穿着脚上的拖鞋,一场手术和几个月的卧床不起让手脚不再那么的听她使唤,她跑得很不稳当,撞到了好几个人。她感到风从脸颊边刮过,刮过耳朵尖,但她的耳膜感受不到风的鼓动。撞开眼前的门时,有那么一刹那,她希望门外是悬崖和海,让她凭风纵身一跃,让风撕扯她的耳朵,哪怕像刀割一样疼痛,让水里的声音重新在她的耳朵里响起,而不是只驻足在脑子里。
她一头撞上了来人,她摸着额头的剧痛,来人也摸着被撞伤的胸口,而后抱住了她。他看了看四周,现在詹姆斯不在,福特医生也不在,离其他人过来抓住她还有至少十几秒钟的时间,他在这十几秒钟无人的时间里,无所忌惮地抱住了她。
「嗨,艾格尼丝。」加里放开了她的肩膀,她惊惶地看着他,像被突然暴露在巨大探照灯下的兔子。「我得回去。」他用了两三秒钟试图去理解她所说的「回去」指的是什么,而后拿下了耳朵上夹着的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回中国?」艾格尼丝点点头,她的语速很快,是种逻辑混乱,语无伦次的快,「一定出了什么事了,一定出事了,加里。」
摸摸你自己的心,你真正地相信这世上有神的存在吗?你真正地相信在你降生时,神会给你祝福,在你陷入穷困,灾厄与刀剑的争斗之时,神会给你以指引吗?他不知道神给了艾格尼丝怎样的指引,哪怕她现在表现得毫无理智,神神道道,他也宁愿相信有什么在冥冥中给了她指引,而不是简简单单认为,突如其来的与世隔绝让她发了疯。
「听我说,艾格尼丝,你会回去的,但不能是现在。看看你自己——」他把手盖在她的耳朵上,他觉得这样尽管很残忍,却能迅速帮她认清现实,「你不会想还没到中国就死在回去的路上吧。」「我不会死在路上,你会陪我回去的,加里?」他觉得她不该用那样的眼神看她,那应该是属于投向詹姆斯的眼神,这一瞬间连他都怀疑艾格尼丝精神错乱了。如果在这里的是詹姆斯,他习惯性地咬着铅笔尾端,尝着碎木屑的气味,松开口的同时写道,「我不会。」接着他不顾艾格尼丝的挣扎反对,拦腰将她抱起来。他对着赶上来的雷克斯等人笑笑,而避免跟艾格尼丝目光接触。他那一贯天真诚恳的脸上公子哥儿的笑容在这里又起了好作用,完美掩饰了他在那一刻心中感到的空洞和酸楚。
等送艾格尼丝回到病房的时候,一切又都恢复了常态。「人的坏感觉并非总能得到验证,恰恰相反,他们往往和实际发生的事背道而驰。」他背叛着自己的良心说瞎话,要放在平常,这种瞎话一个字也休想能说服艾格尼丝。但今时不同往日,谁也不敢打包票一个被伤心,绝望和恐惧所支配的艾格尼丝会做出什么反应,他总得试一试。他甚至想说,他现下所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真正的艾格尼丝,但他同时又意识到,从反面来说,那或者更接近一个真正的艾格尼丝,他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打了一个寒战。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现在要做的是听福特医生的话,嘿,还记得十三年前的那次吗?就像那次一样,一切最后都会像场梦一样过去,到时你想干什么,想去哪儿,都不会有人阻拦你。现在先好好睡一觉,你可以答应我吗,艾格尼丝?」他毫无信心地继续写道。福特医生急匆匆推门进来,让加里松了一口气。福特医生的表情充满了不安和歉意,艾格尼丝把头从笔记本上抬起来,非常安静地看着他,她没有发问,把她的疑问全部写在她的眼睛里。
在此之前,加里从没想过福特医生也会是这样絮絮叨叨的男人,他的解释从十三年前开始,听起来像一首忏悔长诗,他边写边念,似乎这样才能让他的忏悔显得更彻底一些。加里看到他的头发随着发颤的喉音更加斑白,艾格尼丝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她收起了此前的暴躁,错乱,神神道道,她安静下来。
「以我对你母亲的爱起誓,孩子,手术没有任何问题,实话实说,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仍然听不见。」福特医生顿了顿,「不管过去的几年你经历过什么,艾格尼丝,也许我没资格对你说这些话,但你得面对所有的一切,这世界永远不会因你想要对它关上大门而变得从没存在过。」
林逸无疑受到了打击,这与原不原谅没关系,那是两码事。她的打击来自于母亲和福特医生的双重欺骗,如果他们一早能告诉她真相——真是这样吗?她的心里一直想着如果,而这如果却被强烈的动摇撞击得摇摇欲坠。她发现母亲的担忧是对的。如果她一早就知道,她不会接受詹姆斯的爱意,也不会去伦敦上学,更不会像头小野兽一样,和所有人横冲直撞地作对。如同许多年前,母亲从不告诉她她是个野种一样,至少在从旁人口中窥测到这个真相之前,她生长得自由自在,像一丛蒙茸野草,却如花灼烁地生长起来。虽然母亲的远渡重洋,至今已很难揣测其中有多少难言与不由衷,但感谢这场改变她一生的远赴,教她不曾被毁于愤懑和自艾之下。她的道路从此而阔达,艾尔宾原野的繁花和绿荫,从此向她敞开祝福之门,让她相信她于美貌之外的智慧,自尊和不屈不挠,配得上享有这世上的阳光雨露,雷霆疾风,承认,尊敬和无上的爱。
如果她一早就知道真相,她将会温驯得多。温驯得让她想起某个人,她不能不去想,无时无刻不在想的某个人。这样的温驯其实是来自于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屈从吗?有朝一日再见的话,她能告诉她吗?
终于结束了絮叨的福特医生起身来,一旦脱下多年的重负,瞬间便像个虚弱的半老头子。加里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安慰他,艾格尼丝已经从床上跳下来,给了他深深的拥抱,「谢谢你。」神教人宽恕人,也被人宽恕。艾格尼丝有张世上少有的澄净、透明的脸颊,眼睛黑得出奇,像婴孩,又像磐石,加里发起了愁,这个世界乌糟糟的,她如何能委身于泥沼之中呢?
他每个下午都会来看她,病房奇迹般地在世界中隔出一块远离喧嚷小世界,时间放在此间都被显而易见地拉长了。艾格尼丝的病情令人沮丧的毫无好转,但跟福特医生和詹姆斯相比,他有足够的时间,也经得起足够的等待,和艾格尼丝相处的日子对于他来说少得可怜,又仿佛多得无法消磨;近在咫尺,而又每每远在天涯。配合他那公子哥儿一样的外在,他耍弄许多花哨而一无是处的小技艺,只要是能发出声音来。吹口哨,或弹奏六弦琴,某一日他心血来潮,甚至念起他与艾格尼丝相识不久时念过的诗。
「每当我害怕,生命也许等不及
我的笔搜集完我蓬勃的思潮,
等不及高高一堆书,在文字里,
象丰富的谷仓,把熟谷子收好;
每当我在繁星的夜幕上看见
传奇故事的巨大的云雾征象,
而且想,我或许活不到那一天,
以偶然的神笔描出它的幻相;
每当我感觉,呵,瞬息的美人!
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你,
不会再陶醉于无忧的爱情
和它的魅力!——于是,在这广大的
世界的岸沿,我独自站定、沉思,
直到爱情、声名,都没入虚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