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同一片夜色
“祝贺你又立了大功。两天就端掉了一个潜伏三年的间谍组织。”姬宫千歌音向对面的蓉子举起了香槟酒杯。
伴着“叮”地一声轻响,蓉子笑道:“机缘巧合而已。”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告诉千歌音这条线索是藤乃医生提供的。一方面是公安部办案的保密性需要,而且在她看来,给这位好朋友造成过极大伤害的前女友,还是不提罢了。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忘不掉的那个人,可是生活总得向前看,不是么?
就像千歌音,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之中,也不是什么坏事。
就像今天的自己……
蓉子看到千歌音站起身来,向一个方向笑着招呼:“相马君,姗姗来迟,我应该怎么罚你呢?”
来人是一位身穿黑色夜礼服的年轻男子,中等身材,容貌俊朗,正对她们露出抱歉的笑容。“防卫省临时有重要任务,耽搁了时间。不过这不是我让二位女士久等的理由,我道歉。”
千歌音对蓉子笑道:“我先前已经介绍过了。这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挚友大神相马,防卫省的青年才俊,此前两年一直在美国受训和工作,否则我早就将他介绍给你了。”她并未坐下,而是端起香槟,向二人致意后,潇洒地一饮而尽,“这是我第一次做相亲介绍人,应该圆满完成使命了,也不在这里打扰你们了。我明天还有任务,蓉子,我们会场见。”
“明天见。”
共同的朋友离开,尚是陌生人的两人之间总会有一点尴尬。不过蓉子倒是能泰然处之,她有太丰富的相亲经验,这次应该是她398次相亲了。
女方不应该主动说话,所以她微笑着注视着对方,等待对方挑起话题。而相马能想到的话题,还是有关千歌音的。
“千歌音明天有什么重要任务?还需要你们两位警视正同时参与?”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说,“是不是我多嘴了,你们的任务涉及机密吧?”
“不是什么机密,报纸新闻上都登载了:明天莉莉安女子学园在东京新国立剧院举行校友会。因为有太子妃、首相夫人以及其他政要和外国使节夫人参加,所以加强了安保。警备部为此准备了好久。我因为是莉莉安的毕业生,所以也会参加。不过我没有任务在身,只是参会的来宾而已。”
“东京新国立剧院?那么和我明天的工作地点在一个区呢。想不到和蓉子小姐距离这么近。”相马轻松地笑道,“那么明天你大可以放轻松,我想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真的会有人去刺杀她们么?”
蓉子也笑了:“我觉得不会……”她悦耳的笑声刚刚扬起,却又在视线定格在某个方向后,戛然而止。
相马不禁转身向那个方向望去,那张离他们不远的桌子旁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明显带着暴发户气质的男子,正从旁边站着的女人手里接过一个圆柱 形油画筒,另一只手从怀里抽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扔给了那个女人。
蓉子小姐会认识那样的人么?是那个暴发户,还是那个穿着寒酸得与这件餐厅环境格格不入的女人?
可就在那个女人接住信封,抬头转身的刹那,她也看到了蓉子。
当她们眼神对视的那一刻,相马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
这两个看上去天差地别的女人,可是在对视的时候,好像是在告诉所有的人——人群之中,你看到我,我看到你,经历了那么多,我们的目光注定会重新相遇。
相马在他闻名已久的相亲对象眼里,看到了不符合他听说过的东西——那种慌乱、羞愧、自责……而对面女人淡漠的褐色双瞳里,总有一丝欲说还休的悲凉。
他刚想说如果是朋友,是不是要请过来坐坐。可话未出口,那女人转身就走。
更令他惊讶的是,他的相亲对象竟然也提起晚礼服下摆追了出去,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套,生怕把那个女人丢了。
那现在他应该干什么?是默默吃完眼前的这道菜然后结账,还是打电话叫刚刚离开的挚友千歌音回来陪他一起吃,还是用等待相亲对象回来的这段时间,默默地想一想他真正思念的人?
“江利子!”
江利子听见身后人的呼唤。那么好听的声音,很久没有叫过她了,可是在当年,她总是叫她“小利”的。
江利子不由得收住了脚步,她回身看到蓉子。一向在意自己形象的蓉子出来得那样匆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还穿着露肩晚礼服的她分外地扎眼。
“江利子……”见到江利子停下,蓉子也放慢了脚步。她说话时有点呼吸急促。她平时很注重锻炼身体,跑这几步本不应该如此的。
刚刚追她出来的时候,好像有无数的话要和她说,可是此时真正两两相对,却又无话可说。能和她说什么?是训诫她不能再做这种伪造名画的生意,还是向她解释今天的相亲对象并不是她喜欢的人?
想不到先开口的是江利子,她半低下头,带着歉意说:“我不是故意要到这里的。”
蓉子怔怔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随后却又有一种无名的怒气涌上来。不,这不是江利子该说的话!如果是九年前的她,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九年前的她,任性、骄纵、无法无天,却有着最明锐的勇气和最贴心的温柔……
江利子,你不该是这样的!
江利子见蓉子眉头紧锁,也无话可说,她后退半步,准备转身离去。
这是莉莉安女生转身时特有的优雅姿势,这么多年了,依旧没有变。
“江利子。”蓉子再次叫住她,“明天莉莉安的校友会,你去不去?”
“校友会?”江利子简直诧异蓉子会问出这样的话,“我没有接到邀请,没人知道我在哪里。”她低头笑笑,“就算知道又怎样,我是莉莉安之耻嘛。”
“如果我邀请你呢?”蓉子忽然上前一步,她的眼睛里有严肃的逼视,也有期待的光芒。
江利子一怔,随后苦笑着摇摇头:“我不会去的,你忘了那是什么地方?”
蓉子立刻醒悟了。东京新国立剧场是东京歌剧城的一部分,九年前的新年前夜,江利子的哥哥鸟居修三从歌剧城大厦楼顶跳了下来。
“对不起……”她甚至能感受到江利子心里的刺痛,也向她的心头刺来。
“不,你从来没有错,不需要道歉。”江利子看着蓉子的眼神千回万转,也似有千言万语,可是所有的凄楚、倔强、怨怼、柔情、欲断难断,都被遮掩在云雾缭绕之间。
蓉子恨不能伸出手来,拨得云开日现。她们昔日恋爱时,江利子也时常让她看不透,可是那时候她们的心贴得很紧、很亲、很暖,可是现在……她们之间的间隙足以容纳得下这四月夜晚鼓噪的凉风。
蓉子微微出神,却不提防肩头一暖。原来是江利子将自己的毛线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了她的肩上。
洗过很多次的毛衣外套,有一种特有的陈旧的柔软触感,像是伴随着岁月的一饮一啄的亲切回忆,更何况,每一根毛线里面,还渗透了江利子的体温。
“晚上天凉,你回去吧。别让你的朋友久等。” 说完,江利子便转身而去。只留下蓉子站在原地,看着夜色下她清瘦的背影。
蓉子提高声音:“我可不可以再见到你?”
她看见江利子急促的脚步稍微停了一下,还有那几乎不可见的,微微点头。
蓉子看着她远去,不禁握紧了毛衣的下摆,想要用掌心感受那将要流失的温暖。
时光在变,人心在变,可是那种温度没有变,也许她内心的温柔,也从未改变。
当静留步出科警研大楼的时候,就看见不远处长椅上一个矫健的身影跳起来,向她有力地挥手。
看到夜色中夏树的身影,静留心里涌起一道暖流,当然,也会有歉疚。
她们刚刚恋爱,好想有太多的时间腻在一起,可是夏树就遇到新任务,连续好几天高强度的培训,可是当夏树好不容易空出时间了,她比夏树还忙。
真想知道夏树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埋怨还是原谅还是疼惜?真的好想听到夏树带着孩子气的心声啊!
可是,不可以!
她想起那天在江利子家里。
“是的,我恋爱了。”
“所以……”
“所以我想请教你,如何去掉我的那种能力,我不想让它再次猝不及防地跳出来,毁掉我的爱情。”
“看来,你真的是很爱那个女孩。”江利子小心地把画架搬到一边,以免会蹭坏颜料,“没什么比去听恋人的心声更灾难性的事情了。可是在我看来,能被那种能力毁掉的,都不是真爱情。”
“我也曾那样想,所以,我一次次地遗弃了那些感情。可是这一次不一样。”静留脸上的诚恳让人感动,“我很珍惜她,每一步都很小心,我不想再搞砸了。更何况我也知道,爱情和任何情感一样,是需要外衣的,我不能在一步一步脱下这件衣服之前,就一下子一丝不挂。”
江利子没有说话,静留看得出她在踌躇。终于,她走过来,在静留对面坐下,伸出她还沾着油画颜料的手。
静留和她双手交握,听见她平和的声音:“现在,集中精神,集中于一点,用你的心搜索我想要传达给你的声音。”
“不,我不要这样。我只是想摆脱这种能力,不是想要提高它。”
静留想要挣脱,却被江利子牢牢握住:“我不知道该如何摆脱,我也从未摆脱。它就像你的四肢、你的器官,你头脑的一部分,你摆脱不了的。”
“可是,你说过你会控制住不轻易听别人的声音。”
“你听我说。我母亲曾经告诉我:要善待你的能力,这是上天的赐予。无论哪一种能力,只有你精通它、驾驭它,然后善待它,它必然也会变得听话、温柔、与你好好相处。你讨厌的人一定也讨厌你,能力也一样。静留,相信它,那不是你的心魔,那是你心中天使的耳朵。”
静留注视着江利子的眼睛,那是平时无甚表情的眼睛此时光彩焕然。她带着清静的笑意,可是双唇却未曾翕动,刚才的那番话,是用心声传给静留的。
心言心语,总是格外有说服力。
江利子松开了紧握静留的手,却又被静留握住。“那你教我!”
不知道是为了夏树,她太想控制住自己的能力;还是因为这种无需言语去交流的世界,实在太有吸引力。
虽然那天短暂的学习,并没有让她的能力突飞猛进,能控制自如。可是面对夏树,她还是放心的。没有比夏树更内心澄净的女人了。即使她偶然会听到夏树心里的声音,也不会是那种灾难性的后果。
此时夏树已经朝她健步走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就能借着路灯的光看见她漂亮脸孔上的喜悦笑容。这平常如冰山一样的女孩子,笑起来是多么美丽啊。
可是走近了,夏树却吓了一跳:“静留,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她今天在科警研门口等了好久,本以为静留只是加班验尸而已,却看见静留双眼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你觉得谁能欺负我?”
“嗯。”夏树想了想。自己当然不会欺负静留,静留的性格和魅力又是人见人爱的那种,而且首席法医在业界高高在上,好像真没什么人能欺负她,可是仔细一想……“你妈妈不是说过,你所有的前女友都能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么?”
“呃……”静留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她是动画人物,不厚道的作者会给她额头画上三根黑线吧?不过也好,夏树的话成功地冲淡了她今天的悲伤。从这个角度,夏树还真是个不错的女朋友呢
“其实是,今天安田的母亲来找我了。”
“安田?哦!”夏树醒悟了,是那个死者安田智子,那个被切掉了双臂的钢琴少女。
几天前搜查会议上石上管理官就已经说了,通知她的父母来领尸体。虽然从那天起,夏树就淡出了那个案子。但是只要想一想,父母来认领自己女儿的尸体,而且是被碎尸的尸体,那种场面是多么的令人悲痛欲绝啊!
而且听说安田智子是家里的长女,弟弟妹妹比她小很多。她从小就是学校里最有出息的孩子,学钢琴拿过很多奖,还考上了东京的名牌大学,是弟弟妹妹的偶像。在小小的米泽市出了这样的人才,她父母该多么以她为荣。
“那她今天来找你干什么?”夏树有些担心地问,毕竟她遇到过,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属,有时候是失去理智的。她真的很怕安田的母亲在痛不欲生的情况下,会对静留出言不逊,甚至会做出伤害静留的举动。静留刚才眼底的沉重,会不会是因为……
静留当然能一眼看穿夏树的担心,她摇摇头:“安田智子的父母亲明天就要回米泽了。想在临别时看一眼女儿最后所在的地方。她母亲告诉我很多有关女儿的事。她说智子是个很孝顺的女儿,经常给父母打电话,从来不会说自己钱不够,每次通电话时都是元气满满的。她的弟弟妹妹还不知道这件事,因为姐姐春假没有回家,他们还等着姐姐和爸爸妈妈一起回来呢。”说到这里,她不禁眼眶酸热,“她还问我,智子在临终前,疼不疼?害怕不害怕?”
说到这里,静留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就是父母,只有父母会问出这样一句话。路人只会关心案件中的猎奇,朋友会震惊女孩的早逝,警察则会刨根究底,去抓住凶手。而父母……
你穿这么少不冷么?
你多吃点儿,记得要吃饱。
你缺钱用就跟我说。
你疼不疼?
你别怕,我在这里。
能说出这些话的,是真心爱你的人。
夏树不禁一手搂紧了静留,另一只手为她轻轻地拭泪。她心里也很难过,为死去的安田,也为自己二十年前永远失去了母亲的关怀。
不过好在她有静留,静留是多么善良的人啊。
而此刻的静留,在夏树的心中又有了一种不同的感觉。从相识第一天起,除了接听千歌音电话时流露的一丝哀伤痛苦之外,她的静留就是那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完美无缺的,即使是被人攻击诋毁,也都是从容地一笑而过。而自己对静留的爱恋,有太多的依赖、恋慕。而此时静留的脆弱、泪水,让她感到,静留是需要她的,她们互相依靠,这就是相爱。
“我的老师曾经说过我不能在验尸中投入感情,可是我总是违背她的教诲。”静留深吸一口气,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今天安田智子的母亲特意前来,还是来感谢我,感谢我在她女儿最后的人生阶段,善待了她。”
“善待?”夏树不解。
静留笑了,尽管笑容中带着苦涩:“你知道我前段时间加班是为了什么?我把安田被切碎的尸体,一块块拼好缝合,用绷带将缝合口包好……”
她要让这可怜的女孩,在和爸爸妈妈见最后一面的时候,能保持人生最后一点尊严。这也是对那对伤心欲绝的父母尽可能的一丝安慰。
“静留,你……”夏树的喉头哽住了,说不出其他的话。静留所做的事,并不是法医的职责,而且把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拼好缝合,那需要多大的耐心和意志力!
在夏树心里,静留是一位伟大的法医,不仅是因为技术精湛、洞察力过人,更因为她真正地尊重每一具尸体,尊重逝去的生命。她是心里真正有爱的人。
静留扬起眉:“夏树是不是想说,你的女朋友虽然有点渣,但还算是一个好人?”
“算是一个好人?不,静留,没人比你更好了!”夏树紧紧拥抱着静留,头深深的埋进她亲爱的人的颈窝,“你这么好,我只希望自己能做一个配得上你爱的人。静留,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