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義陽在此,必能感受出這份詭譎洶湧。不僅因其身為太宗文武聖皇帝的元孫,義陽更有勝於年紀的沉穩。
如此的義陽自然被留於清寧宮中,眼見素節、宣城甚至太子皆已告退,唯一被留下來的公主在几上攤開《女則》,儀度如一。
皇后端坐於前,口授其文意,倒是旁徵博引,將本朝文德皇后所彙編之奇女子事蹟講述生動,令人彷彿窺見其風采。
「先后常與先帝商略古事,裨益弘多卻不逾矩,謹守本份。孔子曰『克己復禮』,此正彰顯先后德性。」
「義陽明白。」
「今日講習至此,公主已可回去。」義陽行完禮正欲告退,又聽得皇后一聲吩咐。「前幾日武昭儀贈美酒一壺,妳帶回昭明殿吧。」
義陽遲疑一會兒,才說道:「母后方才說要克己復禮,人不可恣意縱情,必須壓抑心中的欲望,但酒……」
彷彿知其心中所想,皇后說道:「我並非要構陷淑妃。自由也是種天性,我不想拘束淑妃的天性。」
「有我在,沒事。」皇后走向前,伸手順了順義陽髮絲。
義陽垂下眼簾。「阿姨常飲酒。」
「是嗎?」皇后的聲音聽起來悠渺。「沒事的,義陽。」
「我忘了。」話語隨著酒香飄出,蕭淑妃看著身下的媚娘,說道:「阿武……我不記得喊過這名字。」
媚娘臉色一白,眼中卻迸出動人的神采。「當年宮牆隱隱、芳草萋萋,一名女子纖手破清瀾,任紙鳶劃過天際……」
淑妃翻過身去,躺往榻內,只留下後背對著媚娘。「我睏了。」
媚娘欲往下說,卻聽聞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娘娘,東西帶回來了。」
宮女一進門,才發現還有外人在,不由得膽怯退了數步。「娘娘……」
「妳家娘娘甫睡下。」媚娘從床榻起身,特地幫淑妃掖了掖衣角,見淑妃仍閉著眼不理睬自己,擰起的眉頭在看向宮女時驀然一鬆。「妳是七七對吧?我和淑妃娘娘是好友。」
她隱約記得這宮女慌張的聲音,加上數次看見她從昭明殿後門出入,早留意已久,便福至心靈叫出七七這個名字。
「七七隨我出來。」見七七將手中袋子放至桌上,隨她出了門,媚娘臉上堆起笑容,問道:「方才妳帶回的可是丹青顏料?我瞧見了。」
名喚七七的宮女不知如何回答,便聽得媚娘又問:
「這東西是託人從宮外買的吧?就算是淑妃,宮中也未配給如此多。」媚娘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兩交予對方,溫聲說道:「七七妳辛苦了,這是我代淑妃賞妳的,以後有什麼需要儘管和我說。」
入宮以來,還沒人待她這麼好,七七只覺得手上的銀兩熱得發燙。「謝謝娘娘!」
媚娘輕拍對方的手。「照顧好淑妃,妳待她盡心就夠了。」
義陽懷中擁著一壺酒,美酒似一團灼人的火。
她的幼年被這團火焚燒殆盡,以致想起時,皆只有生母酒醉後痛哭的模樣。夜闌人靜時她瑟縮在角落,看著平日如斯美麗的女人披頭散髮嘶吼著,一手揪著美麗的青絲哭得涕泗縱橫,雙眼通紅的喃喃念著她聽不見的話,有時不知對誰發脾氣,便拿酒壺往地上一砸,碎片劃破她的腳掌,怎麼躲都躲不開……
於是她逃了出去,在宮中遊蕩的她被送到清寧宮,喊著那個冷冷淡淡的女子──「母親」。
當晚她留宿清寧宮,蜷縮於那張素白得清冷的鳳床上一角,直到一隻手撫上她的後背。「沒事的,好好睡。」
沒有擁抱,只有一句平淡無奇的話語,義陽卻真的閉上眼睛,在清寧宮中度過了多次這樣的夜晚。
有了素節之後,昭明殿中才不常出現令她害怕的場景,那名美麗的女子依然喜愛杯中晃蕩的琥珀色,卻從憤怒瘋狂淪至落淚低泣。她不明白,酒為何能決然改變一個人,卻明白太深刻的情感就像一杯烈酒,入口入心即灼燒疼痛。
感情,是碰不得的毒酒。
義陽回到昭明殿,只見淑妃沉沉睡於書房榻間。義陽將酒壺擱於桌,跑回寢間抱來一件錦被,覆至淑妃身上,聽著這天地裡只剩下起起伏伏的一息,義陽驀地鼻尖一酸,抬起淑妃的手,鑽進充滿酒香的懷抱中。
將淑妃的手拉至胸前,義陽緩緩闔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