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只属于我和她的故事
听说所有的手续都办妥之后,那个早晨,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我就要离开停留了三年的这个地方,去到新的家里。
「啊,你要走了吗?」
躺在床上的少女问我,而我点了点头。
「嗯,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这个医院的病房。
「我还会留在这里。」少女说。
——她和我不同,她永远无法离开这个地方,或许也并不想离开。她说,在她眼里,外界的一切都没什么意义。
「我会常常来看望你的。我向你发誓,郁子。」
她没有回话,空空地望着前方。在她的眼中,一堵灰白色的墙壁与窗外的世界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走出病房,将房门轻轻地关上——
「我相信你会回来的——你的伤根本不会好,幽咲。」
那个瞬间,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话。
她闭上眼睛平缓呼吸着的样子,就是那时候她留给我的最后的印象。
《郁子的答案》
(1)或许是我还不太适应与外界的相处,明明已经过了半年,却还为能回到这里感到高兴——把手放在病房的门把手上,转开,然后会看到那没怎么改变过的病房。
唯一的病人,散着黑色长发的少女,闭着眼睛躺在她的床上。我知道那并不是睡眠,而是她对周围漠不在意。
「你从外面回来了?」
「嗯,你想听外面的事情吗?」
我坐在床边的看护椅上,把黑色的皮制书包放在旁边另一把椅子,她依然闭着眼睛。
「啊,难道说今天“失去”的是眼睛?」
「蠢话,只是没有睁眼的心情罢了。」
我一边回应着「这样啊」,一边猜想是不是又有什么惹到她了——护士们大多知道要小心应对,那可能是室温不够舒服吧。
至于“失去”,是指她的病症,和我有点类似,属于某一种心理障碍——器官感受失灵。虽然每一个器官都好好的,但是头脑与身体会认为某个器官不存在,于是器官就真的“失去”,变得“不存在”了。
双眼,双耳,手脚,肠胃,肾脏,肺部——不只这些,每一个器官都有可能失灵,甚至是多个器官一起失灵——那就是她每天以不同形式经历的痛楚。
然后,又因为亿万次的经历之后,少女逐渐地失去了对痛楚的感知——仅仅是,虚无的“失去感”。
今天失去的是哪个器官呢?就算我这么问她也不会告诉我,于是我转而说起学校里新同学的事情。
「我去了一个新的学校,班级里的老师还有大家都对我很好。」
「和以前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新的同学都很温柔,毕竟大家都已经长大了吧。」
「大概是被叮嘱过了吧,知道你是个特例,要特殊对待的。」
郁子总是在说这样的话。她以前还说过,周围的任何关心都是出于形式的应付——对于她,还有我这样的人来说。
就算我努力把学校里各种有趣的事情,还有同学间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她也没有太大的波动。
「呐,幽咲,你觉得你变了吗?」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向我说道。
「你是担心我和外界接触太久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吗?」
「回答我。」
郁子的眼睛看着我。那是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神,深邃的,让人无法读透。
「如果改变能让我适应外界的话,我就会努力的。但我保证,我在你面前依然是你认识的这个幽咲。」
大概是觉得我这样的回答很无趣吧,她把刚刚睁开的眼睛又合上了。胸口随着她的呼吸有节律地起伏,大概过了半分钟,她才再次开口。
「你总归会发现,那群玩偶与你有多大的区别。」
「我不觉得他们是玩偶。」
刚好有一阵风吹进来,把淡白色的薄纱窗帘吹开——那是她与外界的距离。
「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啊……好的,我明天还会来的。」
在把门完全阖上之前,我再一次看向躺在床上的少女。她是如此平静地,独自一人呼吸着残留在空白房间里的空气。
在她的眼中,人类是玩偶,世界是灰白。她一定看穿了我的一切,而我却看不穿她的任何思索。
——希望,你能有个好梦。
然后,我轻轻地把门扉阖上。
(2)再一次打开病房的门的时候,那天的夕阳正把天空的一半染上昏黄。黑色长发的少女出乎意料地,手里握着小小的玩偶。
那是一只茶棕色的小熊玩偶,白色的丝带在脖子前系成蝴蝶结。她只用左手握着玩偶,今天,“失灵”的大概是她常用的右手。
「这个玩偶很适合你,很可爱。」我一边坐到床边的看护椅上,一边说道。
她没有看向我,而是把小熊举到面前,看着它的眼睛。在她的认知里,或许周围的人与眼前这只玩偶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向护士说想要一个玩偶,然后她就给我带过来了。」
「这里的护士都是好人呢。」
过了几秒,她把目光放到我的脸上——
「如果我送给你的话,你会怎么样?」
「当然会很开心吧。」
「那如果是你的那些同学送你呢?」
「也会很开心吧。」
「如果是你现在的父母呢?」
「嗯……还是会很开心吧。」
听了这些几乎一模一样的回答,她却像是命中了什么似的,开始笑了起来。
「接下来换个角度。你说,我为什么送你玩偶?」
「——额,大概,只是你不想要了才丢给我的。」
「那你的同学为什么送你玩偶?」
「因为,他们想让我开心吧。」
「那你的父母呢?」
「唔……也是为了让我开心吧。」
伴随着回答的结束,郁子脸上的笑容也一起消失了。
「……我不明白。」在闭上眼重新整理一遍思绪后,我又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你明明比谁都更加敏感,也更加容易感受到伤痛。」
她的左手紧紧地卡住了小熊玩偶的脖子。她的每一句话,配合着这个动作,让我下意识地感到不安。
「郁子……」
「唉……足够了。我没有打扰你美梦的兴趣,你要睡的话就继续回家去睡吧。」
于是,再一次被下达逐客令的我,拿着书包从看护椅上站了起来。茶棕色的小熊突然被丢了过来,我慌忙地接住了它。
「要怎么处理就随你了,想当作礼物收下也行,别再带回我这里来。」
「……啊,嗯……谢谢。」
就我在踏上门槛,要走出门口的那一瞬间,身后传来了郁子的声音——
「呐,幽咲,我在害怕着什么。」
——在她的眼里,世界只不过是灰白。
可我没办法回应她的话语,连一句安慰都无法说出。
「……对不起。」
我不敢回过头去看她,背着身将病房的门关上。
于是,少女再一次被留在了那里。
(3)我把房间的门锁好,蹲坐在床上,用双手环住自己的双膝,把自己抱成一团,就像以前那样。
一边喘着气,一边意识到自己正在发抖。我想起了在那一天离开的时候,她对我说的话。
「你会回来的——因为你的伤根本就不会好。」
是啊,她从来都没有说错过。
我是如此的懦弱,如此地害怕着伤痛。
再细微的触碰都会让我害怕,如同安装在电动车上的劣质报警器般,被碰一下便会发出无助的悲鸣。
我明白的,理所当然——我只是不愿去明白。不断地想象,越是想象便越是恐惧,从心底里感到痛楚。她比任何人都更能看穿我的真实——即便用再牢固地粘合剂把心粘合起来,曾经碎裂过的伤痕也不会因为救治而消失。
从父母发生矛盾时开始,所有的家具被一件件敲碎时,就一直被当作发泄用的沙包的我。
从衣服被扯破,所有的伤痕暴露在同学面前,就一直被当作玩弄用的对象的我。
就算是被邻居的某个人救下,被送到医院里,只知道抱住自己的膝盖,如同濒死的蝉一般无助地颤抖着的我——
——为什么同学和父母会送给我玩偶呢?
——因为他们希望我开心。
——为什么他们希望我开心?
——因为,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帮助「这样的我」的方式。
没错,从一开始我就没法和身边的他们站在同样的台阶上——他们是过着平静生活的普通人,而我是从病房里放出来的病人。是被贴上了标签,要被别人千万般小心对待的玻璃瓶。
所以我才收到了玩偶,那就是他们无意识中,居高临下的同情方式——我明明全部都明白。
可那个少女不同,她从来没有同情过我,因为她的痛楚比我更沉重千百倍。所以她才能只因为自己的喜好,把不想要的玩偶随便地丢给我。
「你现在一定很痛苦吧。」
——那是第一天被送到进入病房时,还在发抖中的我听到的,从更深沉的黑暗里传来的声音。
「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因为我的痛苦比你沉重千百倍——所以就尽管来依靠我吧,如果对周围感到疑惑的话,就由我来告诉你答案。」
她的话足以让我忘记颤抖,让我由衷地哭泣起来,让那几乎被痛楚折磨得嘶哑的声带再一次运作起来。
——为什么我要受到这样的痛苦呢?
——因为世界是灰白色的。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过分呢?
——因为人类是靠氛围运作的玩偶。
——好痛,全身都好痛。
——没错,所以你才会在这间病房里。
——救救我,我已经不想再受到那样的痛苦了。
——那么,你就留在这里,代替那些玩偶来陪我聊天。
于是,我每一天都在提出新的问题,少女每一天都在给出她的答案。那是比任何人都要痛苦的少女所说的,把我从恐惧的颤抖中拯救出来的答案。
——那么,对于少女来说,又有什么能够拯救她呢?
我终于从自己的回忆中解脱出来,开始将自己的思路重新接回正轨。
曾经拯救了我的人正是郁子,那么现在,我就不能再一次因为恐惧而颤抖。别人的同情这种事情,自己没办法和外界站在同一个台阶这种事情——没错,只是这样的痛楚,和郁子比起来还有千百倍的距离。
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让一直紧紧抱着的双肩回到放松状态。
我的智慧比不上郁子的分毫。但尽管如此我也要继续思考,思考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推测她要表达的每一个意思。
就像她一样去思考,寻找出足以拯救她的答案——
「……啊,是那个吗?」
被我放在床头柜上的,在黄昏时她扔给我的小熊玩偶。
(4)休息日的早晨,我让自己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打开了病房的门。
黑色长发的少女像往常一样,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到我进来的声音,她才把眼睛睁开来。我把茶棕色的小熊玩偶从背后拿出来,摆在她白色的被子上。
「我应该有让你把它处理掉吧。」
「嗯,但我还是想这么做。我终于想明白了,到底该给你怎么样的答案比较好。」
少女在盯着我,用她那曾经衡量过这个世界的双眼——我知道我无法读透她,就算那样,我也要把自己得到的答案说出来。
「郁子,很想要朋友对吧。」
「和这个玩偶吗?」
「不,是我。」
少女的每一天都会有不同的痛苦,今天失去了双眼,明天失去了双耳,后天又失去了双手。
尽管如此她也在思考着,在黑暗中也好,在寂静中也好,在无力中也好。她从我到来之前,还要更远更远的时候就开始思考。
少女比任何人都要痛苦,为此她才得出了那样的答案——人类是玩偶,世界是灰白——那是只有从她的视角才能明白的答案。
为此,少女的世界中只有她孤独一人。
在少女的眼中,人类是玩偶,世界是灰白,而她自己是异类中的异类。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自己与其他人类的不同。
为此,她才在寻找着能够和她踏在同一层台阶的人。
听完后,少女确实大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蠢话?居然说我把你当作朋友吗?你也不过是个无聊的玩偶,只是稍微有点高档的玩偶罢了。」
「——那是不可能的。唯独在你眼中,玩偶也好世界也好,是没有高不高档的区分的。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作是玩偶,这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的事情。」
所以她才会做到那种地步——提醒我伤痛无法愈合,告诉我外界都是玩偶,对来病房里的护士不理不睬,故意用粗暴的态度对待我,甚至还把小熊玩偶向我丢过来——所有的一切在我看来,不过只不过是因为我离开而闹起脾气的可爱少女罢了。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少女不是如她所想的异类中的异类,她只不过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罢了,更何况——
「就算你说我不是你的朋友,好啊——那就从今天开始,我会拼上全力来成为你的朋友!」
确确实实地,拼上全力把这句话朝她喊了出来——为了攻下郁子的最完美答案。
少女闭上了双眼,就那样保持了三分钟。
「嗯……那就去给我买个蛋糕回来,没有任何提示。说着要成为我的朋友这种话,就先看穿我的心思吧。」
那是出乎意料的回答,但只是这种程度的话,还没办法让我放弃——
「放心吧,你就尽管等着好了。」
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了大门,在大约三十分钟后,我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再一次走进了郁子的病房。
「啊……哈啊……水果什锦蛋糕……给你买回来了哦。呼呼……有橘子,葡萄,菠萝……还有樱桃之类的,总之甜分满满啦。」
我把包装盒打开来,切下水果最多的一块放到盘子里,然后端到郁子面前。
「……为什么买这个?」
「因为是我自己最喜欢吃的蛋糕嘛。」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幼儿园里,有过一次很开心的生日。那时候吃到的就是这样一种水果什锦蛋糕,到现在还记得。
她笑了起来。
「这算什么啊。」
「嗯,就是我给你的回答啦。」
那个问题——“郁子最想要的蛋糕是什么”,从一开始就没办法回答。世界如墙壁一般灰白,人类如玩偶一般无聊——在这个少女眼中,“区别”是最没有意义的词语。
所以,我只要买来我最喜欢的蛋糕,然后分享给她就好了——没错,“分享”,因为这是朋友之间才会做的事。
「唉……蠢话。我就当你之前的提议有那么一点参考意义吧,快点喂我。」
「好,啊~」
少女咬下了带着各种水果的蛋糕,开始嚼动起来。然后,我也喂自己吃了一口,享受着奶油与果粒混合的感觉。
——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郁子,今天有什么失去的感觉吗?」
「嗯,是味觉哦,整条舌头呢。」
即便如此,少女也依然倔强地,吃下了口中的蛋糕。
「太甜了,蠢货,下次要买奶油少的。」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少女,就这样的,让无法抑制的泪水滚过了她的脸颊。
(5)那之后的整天一天我都呆在病房里,陪着郁子,即便夜幕降临也没有离开。
有很多星星在天空中,微小的光芒汇集在郁子的病床上。我想起来,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像今天这样一整天都郁子呆在一起了。
少女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天空中所有的璨星,被那双澄澈而深邃的双眼收纳在内。
究竟有多久了呢?——那个少女一直在等待,等待着痛苦的日子终究结束,等待着自己不必再留在病房里,在高处衡量世界。
可是每一日都会有不同的痛楚到来,她的天真终于被彻底抹去。于是在少女的眼中,世界成为了灰白,人类成为了玩偶。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说过,讨厌这样的世界,讨厌这样的人类。少女总是那样,用伪装出来的粗暴掩盖她那星辰般的温柔。
于是——这个少女一直在等待。在那孤身一人的病房中,等到她与我相遇,等到我病愈离开,而现在她依然在等待着我的答案。
「对不起,果然让你很寂寞了吧。」
少女终于转过头来,对着我露出笑脸。
「是啊,很寂寞啊。」
但少女是明白的。她拥有太多的智慧,因此她永远只能等来她早已知道的答案。
「幽咲,你还是要离开的吧?因为你有了新的家,新的学校,新的同学。就算最开始是出于同情的救助,总有一天……也会有真心接纳你的人出现吧。」
——是啊,那正是我的决心。想要克服对于外界的不适应,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
但唯独对于这个少女,那个拼命不让声音变得颤抖的少女,我没办法说出那样的决心。
「所以已经够了啊,蠢货。既然你已经说要成为我的朋友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少女无法离开这个房间,为此,少女永远是孤身一人。那是她无法改变的命运,也是我无法替她改变的命运。
「所以,郁子,能相信我吗?我一定会回来,会把在外界遇到的每一件事告诉你,在你感到寂寞的时候一定会过来陪你。等到我真的能够适应外界的时候,和你一起生活下去。」
这是不可能得到保证的话语。对于这个少女来说——要再让她等待——这一定是最让她痛苦的话语。
尽管如此,少女还是像平常那样,闭上眼睛,慢慢地呼吸着,最后又把双眼睁开。
「再靠近点,幽咲,把脸凑近点。」
然后,少女的双唇贴了上来——那她那柔弱的舌尖撬开了我的牙齿,缓缓地,充溢着香甜气息的唾液流入我的口中。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那双唇终于离开。看到的是少女的笑容,那就是她的答案。
「少说那种蠢话……能做到的话,那就做给我看啊。」
——少女明明有着把我留下的自私,但最终她松开了手指,把一切都交给我。
「那么,至少今晚,好好留在我身边。」
「啊啊,会好好陪着你的。」
在少女的双眼里,世界是灰白,人类是玩偶。而向她说着这些话的我,对她来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少女在笑着。我也一起笑了出来。
淡淡的星光散落在灰白的病房里。
尽管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灰白一片,但我依然在相信着,然后,少女也选择了相信。
——相信在这个灰白色的世界中,我们最终会创造出属于我们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