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见到了地狱——
所有的一切都被摧毁的地狱。
破碎的肢体和流泻的内脏。
业火把一切残余当作燃料肆意烧尽。
视觉因为血红的充斥而失去了辨别。
——人类如同玩偶那样被轻易敲碎。
——世界就像地狱那样被抹为灰白。
那是她在昏迷前所目睹的,人间地狱。
《郁子的答案~BEFORE~》
(1)郁子呆呆地睁着眼睛,除了自己还清醒着以外,其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处在的地方靠一瞥就能看得过来,只有她一人住着的双人病房,单调的灰白色墙壁,窗户外是一直没有变过的停车场。
经过了一个月,或者是两个月。在连环车祸中受的伤都已经恢复了,剩下的不过是持续的诅咒——
「她在那时候看到的景象刺激了头脑,导致神经强行把痛感反应到肉体上。」
要么是永远承受身体疼痛的折磨,要么是经常用镇痛剂切断反应神经的传导,同时也切断触觉。
——比起永远的痛苦,永远的断绝或许会稍微好一些吧,医生作出了他的判断。
她根本不打算反抗。对她来说,从护士们按住她因疼痛痉挛的身体把第一注药剂打入体内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了。
「呐,如果有什么想要的话,尽管说出来就好哦?」
「……」
「……她不会回应的啦。听说除了一开始把来照顾她的护士都赶走之后,她一就直没有说过话。还是快点换输液瓶吧。」
「唉……真是可怜的孩子啊。」
护士不知道,她根本就看不到『人类』。
能看到的只是在残破中往来的『人偶』。
失去色彩辨析的视网膜,只会反应同一张灰白色的画面。灰白色的病房,灰白色的天空——灰白色的,只有她的世界。
究竟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自己为何要经历这些呢。在无限延续的时间里,她思考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应该是永远吧,她这么想道。
直到,另一个女孩进入到她的世界。
(2)那是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她在半昏迷中被护士们送进来,就在这间病房的另一个床上。
除了以后进来的护士会变得更多一点以外并不会有什么不同,自己也不过是和她睡在同一个病房里,一切都不会改变。
但当护士脱下那女孩的衣服,往身体上涂抹药物的时候,郁子用灰白色的视觉捕捉到了——
那是充满伤痛的身体。不是因为突然的变故,而是因为常年累月的折磨不断累加起来的伤痕。
和自己一样,是饱尝过痛苦的『人类』。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只不过再一次证明了世界的残酷,只不过再一次增添了病房的容量,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她闭上了双眼,打算停下这无聊的思考,无论怎样都不会得出什么有意义的答案。
在睡眠中并没有时间的流动,但这一次似乎比以往要更为漫长而舒适一些。当她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月光被剔去了温和,只给深黑的病房中透入一道惨白。
她听到有细碎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你在做什么。」
虽然作为第一句问候来说并不恰当,但是郁子毫不在意地直接说出了口。
「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我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害怕。」
郁子朝那边瞥过去,夜晚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那女孩穿着单薄的病服抱膝坐在床上,尽管想要克制住但还是不住颤抖着。
「你怕黑吗?开灯我也能继续睡。」
「不是……我……那个……」
——有点,没办法停下。女孩用很低的声音说完了这句话。
郁子闭上眼睛,在放缓呼吸的同时一边想着——现在的状态足够她得出答案了。布满身体的伤痕与弱势的态度,这女孩会遭受长期的凌虐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那与自己无关,也绝不会去怜悯。
「呐,会痛吗?」
或许是在犹豫,或许是在思考怎么回答,在过了许久之后,女孩才有些许的回音。
「嗯……很痛……」
「那就记住现在的感觉,这是你还活着的佐证。我比你痛苦百倍,所以,不想被我从这病房里赶出去的话,那就克服这些痛楚,给我快点入睡。」
当不再有新的声音从周围传过来,寂静持续地笼络住夜晚时,郁子感到很满意,她只希望再次进入睡梦。
而那女孩在想着。
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虽然很粗暴,却一点不觉得害怕,反倒是莫名其妙的安心。比涂在身上的任何药物都更为奇妙,连颤抖都在不知觉中停下了。
放松开身体,缓缓地躺下,伤口受到压力的刺激开始疼了起来,但她决心要忍耐住,不能再发出任何声响。
今夜的月色轻柔地照洒到床铺之上,不知道睡在另一张床上的人是否也能看到这样的月亮,女孩想着。
一切都在月光与昏黑的交织中变得朦胧,让女孩看不清少女的脸庞。
「呐……你叫什么名字呢?」
没有回答,看来已经睡着了吧。
「郁子。」
「……还醒着?」
「知道了的话就快点睡着,烦死了。」
「是!我……我的名字是幽咲。」
虽然看起来一点都不温柔,但是却让女孩觉得那比任何人都更要温柔。
于是她也合上双眼,在心里默默地念道——郁子,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个温柔的人,实在是太好了。
那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温柔的夜晚。
(3)第二天的早晨并没有幽咲想象地那么平静,她醒来的时候就听到郁子和护士在说着什么。
「郁子,头发已经很长了哦,如果不剪短一些的话……」
「……出去,别让我重复。」
虽然不知道算是争吵还是单方面的压制,作为那结果,护士灰溜溜地出去了。
幽咲醒来的时间并不算早,日光已经由明媚转向清朗,应该已经过了九点了。她看到隔床的少女半卧在病床上,那是她第一次仔细地去看郁子。
那是足以被称为美人的五官,只是那深黑色的双瞳并没有点染上任何生气,如同黑洞般将映入之物无差别地化为虚无。
而同样漆黑的,是郁子几乎蚕食了半个床铺的长发——就是这个让刚刚的护士感到那么烦恼。
「……啊……早……早上好。」虽然有点呆头呆脑的,但她还是打出了招呼。
「……你似乎比想象的乐观啊。」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啦,有点笨手笨脚的,所以才会……唔唔,没什么。」
她意识到自己不该引出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以免惹到这位室友。在还没弄清楚郁子的情况之前,她决定谨慎行事。
「那个……为什么……不想剪头发呢?」
「它能够提醒我,究竟『死』了多久。」
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她明白那句话里蕴含有多少的痛苦。
漆黑色的少女有着比自己沉重千百倍的痛苦,能令一切情感向虚无转化,犹如死亡一般,仅靠语言就能向外传达的痛苦。
「郁子……是在憎恨吗?」
「或许吧,如果憎恨能让我好受些,那我就会去憎恨的。」
郁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幽咲看不穿她的心情,那双眼睛虽然睁开着着,却好像什么都没在看一样。幽咲从来都没有憎恨过什么,她所需要承受的只不过是肉体上的疼痛罢了。或许,如果有郁子那样的痛苦的话,也就有资格去憎恨了吧。
「但是,郁子还是很温柔啊。因为不管怎样郁子都没有去伤害别人,只是让他们退出你的视线罢了。」
女孩所说的是发自内心的话,这让郁子用最恶劣的态度叹了一口气——这是何等蛮不讲理的论述,只要没有施加伤害,在那女孩看来就已经算是温柔了。
这正是,把她的身体伤害到现在模样却毫不憎恨的精神毒药。
「听着,温柔与幸福感是跟利益联系在一起的。得到满足便是幸福,一无所有便是不幸。你如果真心想要弄懂的话就要变得更贪婪一点,否则就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变得……贪婪吗?」
「是啊,如果你有什么愿望的话。」
如果不说到这个份上的话,那女孩是无法醒悟的吧——不过,这都和自己无关,自己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郁子这么想。
「那……我能帮郁子剪短头发吗?……就……稍微一点。」
——真是出乎预料的回应。
值得赞许,但这也太贪婪了,郁子决定就顺道给她一点惩罚。
「……好吧,那就自己走过来。」
对于那具充满了伤痕的肉体,仅仅是走到邻床也会感到不少痛苦吧。但女孩确实做了,用墙壁支撑着身体,走过来。
郁子默默地看着,见证幽咲从伤痛的彼岸来到自己面前,努力地坐到自己的床上。
她把郁子的黑发捧在手中,仔细地,把剪刀口移到合适的位置,如同对待玉器一般谨慎而珍重。
郁子闭上双眼,等待着清脆的剪音响起。
「虽然我还不太懂郁子说的话,但是……郁子是一个无比温柔的人哦,我这么想。」
「……哼。」
咔嚓、咔嚓。乌黑色零落在床铺。
郁子不愿意睁眼。
她还不想知道,对自己来说,下一秒的那个女孩会有多么耀眼。
(4)「痛苦是自己还活着的佐证。」
那是幽咲在好久前的晚上听到的话,但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懂了一些。
那个少女有着更为沉重的痛苦,那是幽咲根本无法想象的,没有感觉的痛苦——她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呢,在那样的时候,对那样的自己?
但那的确就是救赎,在无尽的黑暗中让自己遇到的唯一的希望。所以在那一刻起幽咲就下定了决心,也要为那个少女做些什么——就算是要一直在病房里陪郁子,她也心甘情愿,不会有任何犹豫。
——如果,收养程序的资料纸不送到她面前的话。
「护士小姐,能不能让郁子也被收养呢?或者,我把这个机会让给她也好。」
「……对不起啊,郁子的状况不适合走出病房呢。如果幽咲能够有好的生活的话,我想郁子也会为你高兴吧?」
那对夫妇愿意等待幽咲作出决定。
那是她无法作出的决定——直到某一个夜晚,同一道月光静谧地照入病房,而不同的星星在夜空中淡淡地闪耀。
郁子一直都很平静地躺在床上,就像平常那样,从来不会把感情表现在外面,也没办法让什么人看穿她的思考。
或许已经睡着了吧,或许还没有,于是幽咲悄悄地问道,「呐,郁子,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嗯。」
那是沉静的,如月光般让幽咲感到安心的温柔回音。就和幽咲想的那样,郁子一直都是等到自己睡去后才会真的去睡。
「那天晚上,郁子对我说的话,果然是想让我明白些什么吧?」
她曾经遭受到的是来自父母的虐待。
她害怕这些伤痛,所以才一直在同学面前掩饰起来,也对自己掩饰起来。但是只有那个少女对她说,「现在的感觉是你还活着的佐证」。
——所以不可以再逃避了。
——要克服这些痛楚,变得更坚强一点。
那个少女,一定是看穿了这些,才会故意这么说的吧?女孩如此相信着,相信着那个有着更多痛楚的少女是能够看穿的。
「哼,谁知道,那么久的事情我早就不记得了,居然到现在还来说这些蠢话。」
太好了,自己果然没猜错。
郁子是比想象中还要温柔百倍的人。
所以,女孩下定了主意,她要把决定权交给郁子,让她来决定自己的去留。如果她希望自己的陪伴的话,那自己理所当然也会留在这病房里吧。
「……你啊,蠢东西。」
对郁子来说,那个女孩一直都那么让人伤脑筋,一直都毫不讲理地擅自误会自己的话。
但是,不明白这种感觉。
和她所看到的人偶们完全不同的,这个女孩,偏偏是对她没办法烦躁起来。
「事到如今,你还在想着逃避吗?」
偏偏是对她啊,郁子想道……既然如此的话,那就烦到底好了。
「既然已经送到你面前了的话,那就贪婪一点,把你这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幸运把握住,把自己的成熟证明给我看。」
女孩本该已经下定决心了,就算放弃掉一切,也可以陪伴在郁子身边的决心——但仅仅是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便把她一切的疑虑和决断化为泡影。
没错,如果不走到外界的话,那自己就依然是在逃避。
「谢谢你,郁子!我一定会——」
「烦死了,我要睡觉了,安静点。」
「啊……是……对不起。」
有月光在流下,在那盈亏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得不同。无论是郁子,还是女孩自己的想法。
她慢慢地躺下,伤痛已经被减轻,而邻床的少女处在柔和的月光包围之中,安宁地合拢着双目。
——请做个好梦,郁子。
女孩默默地说道,随后也合拢了双目。
从明天开始,自己的世界将会有新的展开吧,女孩想道。
她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她要带着两个人的份走出这间病房,然后再把领会到的真正幸福带给那位比谁都更为温柔的人——
——名为郁子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