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選擇】
蟬鳴。
連日來的高溫終究宣告多情善變的春季已經離去,並在這個連車頂都冒煙暗示能煮蛋的今日恭迎盛夏。
明明昨天還只是個稍微炎熱的天氣,今日卻連動根指頭都能全身發汗,若不是公司的新進職員、只能接下給菜鳥跑的麻煩業務,或許他和其他新人一樣還能在公司裡吹上整天的冷暖氣,不用關心溫室效應下的戶外此刻已經飆到幾度。
「好熱…」再次擦去額間冒出的汗珠,單手拿著公事包和西裝外套的男子好不容易跑完一家公司、拿到比預期還多百分之五總額的訂單,馬上因為公司臨時通知下午拜訪的客戶要提早半小時,迫使他在離開上間公司後就馬不停蹄地趕搭這班電車。
雖說主要還是下午的客戶有一定份量能影響他半年業績,打電話的前輩也是自己尊敬的人,所以才會那麼賣力的在最後一秒差點撞到站長地衝上離鋒時段的電車,不然以那間公司和車站的距離還有路上交通號誌的狀況,搭不上車也不足為奇。
「接下來應該是往…」不再想剛剛的千鈞一髮,已下車十多分鐘的男子便再次拿出口袋的便條紙,試圖從滿是折痕的紙張看出同事幫他寫的地址。
「嗶嗶嗶…」電車進站的聲音從後方樓下傳來,也頓時讓男子下意識抬頭看了眼一旁牆上的車站大鐘,十點零八,距離開會還有兩個半小時左右的時間。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左後肩被撞,瞬間湧上的人群馬上用一種激烈方式提醒站在樓梯口的人不應該杵在那裡,而深怕自己會被突來的人潮撞傷或是扒走貴重物品,男子也很迅速地走到扶手旁的牆壁躲開人潮。
「啊!」
「啊,對不起。」
「唰…」不知名的白色小袋子在某個穿套裝的年輕女性被其他人撞掉手中的文件後,快速地被陌生路人踢到男子腳邊,卻來不及等男子彎身拾起、三步併兩步地到她面前把東西拿給她前,那名連長相都不知道的女性已經和人群一起消失在車站出口。
「不見了…」望著手上白色棉布袋,比預期提早一些到達的男子也不自覺放棄上前追逐的念頭,只是當他考慮要不要打開袋子確認裡面的東西是否有證件協助尋找,還是直接交給車站站長處理、不插手這件事時,裡面的東西就在男子沒拿對方向的情況下滑出袋子、掉到地上。
「糟糕!」聽見下班電車即將進站的鈴聲,男子連忙把掉下去的東西撿起來,「…這不是?」發現和他母親生前有好一陣子都在外出提包內見到相似,男子腦袋頓時停機幾秒。
「唉…我的業績…」像是下定什麼決心,男子哀怨的嘆了一句後再次邁開步伐飛快地朝那名女子最後離去的方向追去。
「抱歉。」佔據在走廊靠近中央的位置,左肩不意外地再度與匆匆走過的人些許擦撞,也讓回憶二十多年前事情的男子回神看了眼對方後,不多想地繼續他今夜必須完成的事情。
一如那些剛下班就來醫院探視長期住院病患的親屬,左手掛著在走入醫院後就脫下的深藍色西裝外套,右手則拎著一袋彷彿晚餐但又看不清內容物的塑膠袋,兩手袖扣解開,純白的棉質衣袖捲到肘部以上的高度。
唯一和其他人不太一樣的地方,大概就是那頂淺咖啡色的漁夫帽還戴在頭上、沒有拿下,不過這對沒有規定探訪者不能戴帽子醫院來說似乎也沒什麼不妥,更別說從整體的樣子看來男子還有空閒的手拿帽子。
腳步走到電梯區後停下,身後是兩部可以容納醫院病床、也在按鈕旁貼了個"醫護人員專用"標示的大型電梯,眼前則是三座一般客用電梯,除了最右邊那座的電梯面板變成了"維修中"的跑馬燈外,其他兩部電梯分別在四樓和六樓繼續上升著。
眉梢不經意地向中間靠攏幾秒,接著放棄按下電梯鈕地走向右手邊逃生門打開的樓梯間,仰首看了看那就算能直視頂樓終點也只有日光燈照亮空間的冷漠畫面,忽然對這樣的場景熟悉到有些窒息的男子不禁稍微拉鬆領帶,然後認命地從一樓向上爬到自己想去的樓層。
雙眼在爬過每一樓的半層時都會稍微掃一下貼在牆上的壓克力數字板,也會默默記著哪半層天花板角落有放的攝影機,即便他知道這麼做沒有意義,只要那個人一聲令下,他的身影絕對會在這些數據資料裡消失的無影無蹤,會這樣算著,某方面應該已經是他的無意識習慣。
隨著壓克力板到了七的數字,已經出了不少汗的男子也總算在八分鐘後來到了他的樓層,在離開樓梯間前隨意擦掉臉上的薄汗後,男子便壓下逃生門的金屬桿、走到大部分住著家庭薪資中上的病人的樓層。
黑色的牛津鞋仍保持安靜地不再磁磚地上敲出聲響,比起樓梯間還要多的冷空氣讓襯衫微濕的男子明顯寒冷,就算他也是在這個國家出生並生活了二十多年,近十年都在東南亞國家做生意的他還是沒辦法在短短一星期多的時間裡適應這種區域溫差。
「唰唰…」沒有敲門,男子在走過許多病房後直接拉開掛有"神原 央"門牌的房門,比外頭還要溫暖的空氣也在這時迎接那張受寒而略為僵掉的臉,動作習慣似的流暢,絲毫沒有一個第二次進到這間病房的人該有的陌生。
然而比起被告知裡面僅有一人的狀況,僅有那些證明有人在此生活過卻空無一人的內部、讓男子的眼裡閃了一絲預料外的錯愕。
走到靠窗的病床邊,手中的塑膠袋在放上一旁的床頭櫃後露出裡面的空咖啡罐和兩個便當盒。
從外觀看來似乎不是附近便利商店買來的微波食品,尤其最上面那盒的外層保鮮套已經拆封、一雙筷子擺在吃一半的便當盒裡,不免有種認為這是男子在下班後匆匆在公司外買的晚餐,卻耐不住整天沒進食的肚子、在火車候車時匆忙吃上幾口的可能。
只是當拿外套的左手隔著黑色手套輕撫那明顯凌亂的床鋪、試圖從這個狀況拼湊出各種他們不再病房的理由時,一個聲音忽然從他的右後方傳來。
「請問是神原先生嗎?」貌似護理人員的女子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病床床尾,看起來十分年輕的外貌似乎是個剛畢業的新人,唯有因為她的出現眼神閃過訝異男子知道她並不是這麼簡單的人物,「如果要找神原太太和女兒,可能要搭電梯到頂樓。」
「聽她們說今晚有難得一見的流星雨,所以在得到城之內醫生的同意後,莫約一小時前便搭電梯上去頂樓等候流星雨了。」自顧自地繞過男子身旁,這名護理人員很盡責的一手拿著紀錄板一手在看了看床頭櫃上的藥包後在紙張上抄寫,卻在男子對這話某些地方不明所以時,用下一句耳邊的低語明示了自己的身分。
「其他人已經支開,通往頂樓的攝影機也做了手腳,如果不想用槍的話,部分維修的圍牆護欄沒有很堅固,您可以安心上去執行你的任務。」忽然對上的狠戾眼神讓男子讀出那人的真實身分,原本還在偽裝的酣然錯愕也在這時換成同樣的冰冷面孔,「延宕了三天,Mr.Rot(羅先生)已經有點不高興了。」在臨走前的低語, 再次點醒男子想要忘卻的殘酷現實。
「流星雨…」目送那人離去,有著些許外國人輪廓的男子低聲呢喃了句標準的日文,「…還是避不了嗎…」悲傷情緒閃過雙眼,卻過於快速地讓人看不出是什麼感情,僅一聲嘆息後斂起那些不該有的情感痕跡。
穿上剛放床上的西裝外套,便替右手戴上同樣的黑色皮手套、離開病房。
「叮。」不似剛來時費力爬梯,在一樓看見維修中警示的電梯,此刻已被安排好地在男子走出病房後顯示著這樓層的數字、自動開著門迎接他。
「叩叩。」走入電梯前用右腳鞋尖在電梯和電梯門縫隙間敲出的聲音,不知用意,周遭也沒有任何人存在,僅有男子嘴角不知名地苦笑了下後、身影就跟著電梯門關閉的那刻離開七樓。
若說聲音是一種提示,那麼通往頂樓前那扇厚重金屬門的喀噠聲對已在頂樓的人來說或許只是一種告知,而不是那些經常遊走在生死邊緣的人有的異常警戒。
「未央嗎?有沒有拿到外套?」視線還在適應褪去強光的世界,孱弱的聲音已帶著些許熟悉從不遠處傳來,循聲看去,男子便看見一抹幾乎靠在圍牆旁的黑影,「晚上的溫度會越來越低,記得把外套穿上等等看流星雨的時候才不會著涼。」
男子沒有說話,只是放開逃生門、用關門聲回應那人的關心。
「流星雨還沒開始不用擔心,倒是未央你有輕微夜盲、慢慢走過來就好,要不然跌倒了這裡可沒有醫護人員能馬上幫忙我們呢…」伴隨幾聲低笑和乾咳,輪椅上的女子這話說明顯的無力無奈,「就連我都沒有辦法,更別說我們到這裡後都沒有通訊設備…」
男子依舊沉默,只是開始將停在門口的腳步向輪椅上的她移動,右手也從西裝外套內袋緩緩拿出一把幾乎可以只有他手掌大的半自動手槍。
那和對他前妻開槍的那晚是同款槍型。
「前年因為爸爸工作關係,未央沒辦法看到流星雨,今年總算能在媽媽的國家看見流星雨,未央一定很高興吧?總算可以許願了。」不在意對方沒有回應,那人依舊自顧自地說著,微微仰首,圍欄外的城市光線稍稍照亮了她的側臉。
一張猶如他記憶中前妻的側臉。
「還記得你說,喜歡流星雨的原因是因為一顆流星太快、太難在它消失前把願望說完……所以比起每個月都可能有的流星,你反而希望看一場流星雨,讓所有的流星幫你實現願望。」
寒冷的夜風開始吹起,左手在帽沿被風稍微吹起的瞬間壓了下來。
「雖然你也說自己的願望很多,很怕就算是流星雨也沒辦法把所有的願望都說三次…所以經常在爸爸不在時偷偷練習許願,好讓流星能幫你實現願望…」
牛津鞋仍是寂靜,一直藏在帽沿下陰影的冰冷俊顏也漸漸走入微光地帶、映出不易察覺的細微情緒。
「希望身體變好、媽媽的狀態好轉、爸爸的工作減少不要那麼忙碌,能有時間多多陪伴未央…」
右手,不自覺握緊槍枝,平直的唇角也在聽見那些聲息微弱的願望後掉了許多。
「…如果可以的話就換個工作…不用賺很多錢…就算辛苦也沒關係…只要不要再為那些人賣命…」
越來越清晰的聲音,聽出來是越來越多的熟悉和越來越薄弱的生命力,彷彿將話說完後就會離世的錯覺。
「也不再委屈自己…不再做骯髒的手術…」
不到十步的距離,早已知道今天這個局面的兩人,也不明說對方的身分以及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
──不再做那些黑市交易…殘害更多無辜生命…
止步。
──希望一切就此結束…
舉槍。
──不過一切都不可能了…
食指勾上扳機。
…再見了…未央…
不要!媽媽!
──砰砰砰砰!
四聲槍響。
生命特徵。
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