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美英活了大半辈子了，前一半闹革命，风风火火说一不二，后一半却在这三个人的家里连个说句话的余地都没有，从前的那个人像是她的孪生姐妹而不是她似的，早不知到哪儿去了。自己的命是林宝刚救的，从她答应嫁给林宝刚的时候开始，那些风光无两的前尘往事，在她心里早就被埋做一土堆去了。
现在自己的小女儿伏在自己膝盖，她居然提不起半点勇气去找林宝刚求一句情。
“小湘，”罗美英抱着林湘，“听话，别跟你爸争了。”
林湘不是没想过，她从小就在想，都说妇女早就解放了，女人能顶半边天在课本上也早就学过，为什么自己的妈妈从来都没有反抗过一次呢？为什么自己也要跟着顺从呢？到后来她也不想了，“听话，小湘，听话。”这句话就像是诅咒一样陪伴着她从小到大。
“可我早就不想听话了。”林湘想，“我不会听话的。”
林宝刚起了个大早，找出一坛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藏起来的酒来，又去买了一条自己从来没想过要买来抽的名贵烟来，在院子里抽了两支烟，才又站起身来，像是给自己鼓劲似的用力推开了林湘的房门。
林湘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就算是有心理准备，也被那巨大的开门声吓了一跳，攥着笔盖的手上的青筋冒了一下，又隐入皮肤里。
“我马上出来。”林湘说，“就一会会儿。”
林宝刚倒是没想到她一晚上就想通了，准备好的话都被噎在喉咙里，半响没想出来要说什么，丢下句“快点！”又出门抽烟了。
半根烟的功夫，林湘拿着个布包走了出来，穿着件像是大了一号的工装，束了个矮矮的马尾，稳重又老气。
林宝刚没挑出刺来，提着东西开了路。
大概是怕丢人，林宝刚特地向人借了一辆拖拉机，一路颠簸着往市里去了。
四方桌坐了六个人，刘家大约也是听闻了外面疯传的版本，对林家的到来给予了难得的沉默。可他们越是沉默，林宝刚就越是惶恐，他再一次表达了歉意，只求能保住女儿的工作。
“我们也没办法的。”刘则其开了口。
他是很喜欢林湘的，像是待自己妹妹一样的待过她。一开始的出奇愤怒，也有一部分来自林湘对自己的利用。而现在，林湘瘦了一大圈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突然又觉得心里好过了不少，两个女人，能怎么样呢？他心里不由冒出一些同情来。
他显然在这一刻有些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一个明明已婚却勾引的小姑娘七荤八素的男人。
“你别说话。”刘家爸爸一声喝止了他，刘则其一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顿觉这事情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起身出去了。
“我们，也不容易。”罗美英出人意料的开了口，“小湘还小，做错事情也应该是我们做父母的责任，外面的风声……”她顿了顿，“对孩子们影响不好。”
“这事情，最伤心的是秦玮，就让小湘给她道个歉，让她帮帮忙，保一保小湘的工作，你们看，行吗？”
原本刘家二老顺着谣言走不做任何解释，是为了摘掉自己儿子头上的绿帽子，结果话赶话到最后，还是得把秦玮喊出来。
秦玮早在里间听了个七七八八，她匆忙出院，外面的风言风语一句没落到耳朵里，原以为林家过来是为了大闹一场，结果听到的事情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秦老师！”林湘几乎是扑进来的，“秦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刘家人在心里揪了把汗，以为林湘是怕自己父母知道自己跟一个女人搞在了一起丢人，才演的像是真的一样。
林湘最开始的那一声喊出来，就忽然被悲伤席卷了，她跪在床踏前，背对门口的手紧紧握着秦玮。秦玮的手心里都是汗，她原本想了一万种可能，却没想到林湘会跪在她床头痛哭着说对不起。
你在对不起什么呀，我的小林湘。她想。
秦玮最怕林湘哭了，像是她那汪眼窝终于承不住水。
每一次林湘哭，她都忍不住抱住她，像是安慰，又像是不敢看她的眼睛。可现在，她却只能回握住林湘的手，而那张小纸条就是这个时候传到她手里的。
秦玮拍拍她的手，几度想说出哪怕一句话，最后却只说出了两个字，“没事。”
秦玮婆婆几乎是第一时间过来拉开了林湘，“她还要休息，我们出去说。”
两个人深深的对视了一眼，像是说了很多话，又像是还没来得及说完。
门又被关上了，秦玮静了一会儿，抹掉了不知什么时候滑下来的眼泪，打开了手心里濡湿的字条。
“晚上等我，一定！”
林宝刚像是做成了一件大事，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又摆出笑脸同刘家推搡了一会儿带来的赔礼，像是最终达成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协议，四位老人脸上摆满了局促又虚假的笑容，终于到了要走的时候。
“女儿，留在手里，是要赔的，老兄弟。”临走的时候，刘则其的父亲偷偷拉开林宝刚，像是多年老友一般，又像是个老大哥，“赶紧嫁出去吧，远一点，这风声一起啊，不是人能拦得住的。”
林宝刚点点头，又点点头。
【附】一个罗美英和林宝刚的番外
杀人的时候啊，人是感觉不到害怕的。
罗美英直到自己一个人回到家，才从异样的亢奋中清醒过来，继而那些早就被抛到千里之外的道德感和迷信带来的恐惧感才慢慢顺着毛孔回到身体里。
怎么办？
那个人该死，他是可恶的资修分子，是右派，他爷爷以前还是个地主。
可我杀了人了。
我看到了他偷偷挖院子里的土埋东西，是他先动的手。
会不会有人来抓我起来。
怎么办？
这种反复的情绪和那鲜血汩汩流淌的画面在罗美英脑海里来回切换，林宝刚就是这个时候找到她的。
“他是自杀的。”林宝刚看着罗美英，“我有办法让他是自杀的。”
罗美英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从小就喜欢自己，而自己从来对他不屑一顾，看都不看他一眼。可现在，这个男人像是英雄一样站在那里，又像是佛，把她从地狱一把拉了上来。
“嫁给我，但你要嫁给我。”
罗美英几乎是扑了过去。
“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