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是弗里德里希的声音:“玛丽亚女士,您的电话。”
米娅无不遗憾地看了卡佳一眼,推开门前往通讯室。
卡佳独自坐了一会,有些不详之感,默默起身前往通讯室。
弗里德里希在院子里慢慢踱步,这反而激起了卡佳的好奇心。
然而门并没有关,她隔着老远就听到了米娅的声音,凑到门边,可以听到话筒里的声音,可见电话那头并不冷静,也是扯着嗓子说话。
“不行,我虽然答应了,但是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也要回柏林……你们趁这个机会……”
“我都说了我这边还有工作,而且我还没有结婚的想法。”
“别骗我了,我了解你们那里的工作情况,回柏林也一样,还更安全……我跟你们上级……”
“父亲大人,既然您这么说了,我不回去,您肯定又要给我们报社施压了吧?好,我回去,但我决不会在这段时间考虑结婚的事,这一点您逼不了我。”
“真是不懂你们年轻人,当初介绍的时候不答应,最近又突然同意了,我和……将军……已经……你却又拖着不肯结婚……”
“好了父亲大人,不要瞎操心,就当我回去看您。您要是再提结婚的事,我就不回去了,不管你怎么恐吓我们领导。”
卡佳没再继续听下去,默默走了回去,心情很复杂。她坐在梳妆台,如果不是镜中的自己不自觉地带着一丝笑意,她都没察觉惆怅之中还有什么别的心情。
镜中出现了另一个身影,那个人轻轻挽起卡佳的头发,帮她梳到耳后。
“我们要去柏林了。”
“柏林?”
“你该学学柏林人说话的腔调了,在那个满地秘密警察的地方,可不能轻易露馅。”
“我会学的……”
“我去给你找收音机。”米娅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
“对了,你可以随便穿我的衣服,刚刚那件就挺可爱的。”
当天她们就开始收拾行李,一直忙到晚上,弄得一身疲惫。米娅说:“我要去给报社柏林总部发一封电报。”
度过了暖冬以后,反而有了一丝寒意。卡佳拿上大衣陪着她去通讯室,整个办事处如同死了一般,只有门口的卫兵站着岗。
随着两线作战兵力短缺,越来越多的后方人员被调往前线。现在就连通讯室的士兵也只剩三个人,其中两个还被临时借调了。不过军方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好在皮兰的局势稳定,少有抵抗组织活动,并不需要太多人手。
上楼梯的时候,她们就隐约听到了歌声,走到门前,卡佳正要伸手敲门,米娅却伸手拉住了她。
卡佳满眼疑惑,但也很快会意,意义听房间里的歌曲声,那是似曾相识的曲调和词藻。
你行走的风姿撩动我情
今夜的烈火就要燃尽繁星
差点忘了彼此相距遥远
撕心裂肺悲痛难言
此刻盛装的你又会和谁在那夜灯前
与你一起……
无论你在我静谧的房间
或是大地之上任何角落
我都渴望梦见
梦见你矜持诱人的红唇之颜
梦见你在夜雾中蝶舞翩翩
我久久伫立在这夜灯下
正如从前……
她心中一阵悸动,轻声问米娅:“这首歌是……”
“你没听过吗?好吧,我挺意外……”
“我应该听过,只是不知道具体情况。”
米娅看着卡佳眼瞳中的光点,那些光使得钢铁的色泽也变得柔如丝绸。她轻轻说:“这首歌Lili Marleen,讲述了一位德国士兵的爱情故事,战争使得他与爱人分离……”
“我想起来了,我在哪听过,还是一首被纳粹党封禁的歌曲,歌手和制作者进了集中营,所以你……”
米娅点点头。
卡佳又问:“你用钢琴弹过这首歌曲吗?”
米娅说:“没有,我作为纳粹党员,不会演奏这种禁曲。”
“但是,你不是盖世太保对吧?”(注:盖世太保,即纳粹德国的秘密警察)
“如果我是盖世太保,我保证你在集中营里哭出声。”
她们相视一笑,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弗里德里希吓得手忙脚乱地关掉唱片机,把唱片扔到桌子底下,立正敬礼。然而这个大男孩的惊恐都写在脸上,特别是他知道面前的女人中有一位是纳粹党员,他根本不擅长说谎,但强烈的求生欲使他做了上述举动。
但她们并不追究这些,米娅把电报稿交给他,嘱咐他发到柏林。
弗里德里希用颤抖的手接过文稿,开始发送电报,同时也在意着两人的反应,但来访的两位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等他快要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米娅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这种唱片哪来的?正规市场买不到吧?”
这句话吓得他脸色煞白,显然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但他显然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冷静了一下情绪,说:“警备部队前几天收缴来的,堆在仓库没有处理。”
米娅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下次注意。”
“这首歌,不仅德国士兵喜欢,德国的敌国很喜欢听。”卡佳说。
弗里德里希觉得两人不会为难自己,好奇心便占了上风:“您知道我们的敌人喜欢听什么歌曲吗?”
卡佳说:“其他国家我不了解,但是苏联我还是知道的,相比凄美哀伤的的这首歌,他们更喜欢《喀秋莎》,《草原骑兵》,《斯拉夫女人的告别》。他们更喜欢战斗的歌曲,即使是爱情,也隐藏在战斗的热情当中……”
米娅瞪了她一眼,卡佳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俩很快离开了,留下了一头雾水的士兵。
第二天早上送来最后一部分晾干衣服的人却是厨娘,不是那位斯洛文尼亚姑娘。卡佳问起这件事,厨娘说:“你说梅拉吗?她昨天早上还好好的,下午不知道怎么了,哭成一个泪人,托我今早送来衣服,然后她今天没来。”
她们收好最后的衣服,卫兵帮她们提着行李走了出来,走到院子里才看到弗里德里希,那位德国士兵,连同其他几个士兵,也提着行李站在那里,但已经全副武装,背着毛瑟98k步枪,腰间别着鲁格手枪。
她俩都很惊讶,问:“您也要走吗?不会也要去柏林吧?”
他一脸苦笑:“女士,您知道这不可能,东边的局势每况愈下,现在我们都要去报效元首了。”
她们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知道什么是战场,知道这对一个年轻人意味着什么……
她们同大男孩告别,上了车。过了好久,米娅才说:“难怪他会听那首歌,难怪梅拉会……”
卡佳说:“希望他能活着,不,完整着回来。”
米娅看着她,如同不认识她一般。
【不,即使他和她都能活到战后,即使他们还能够相遇,也不会有结果的,她并非日耳曼民族,更不是优秀的雅利安人,是不能和德国人……】
这个声音在米娅的脑海里久久响着,她想说出来,但根本说不出来,并不是因为对当事者的同情。
她只是轻轻握住卡佳的手,力道却不自主地逐渐加大,直到卡佳轻轻喊了一声疼。
力度消失了,但仍然久久牵着手不肯松开。
卡佳指节间的银质戒指在她的手心留下了坚硬的质感,也有些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