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数峰青
沈河三十岁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快递,她站在教学楼的六楼,窗外是校园的操场,夏天的梧桐树下很多小情侣明目张胆地手拉着手,他们学校学风一向不错,所以学校对早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河作为一个普通的语文老师,自然是更不加理会。不过她还是仔细看了看有没有自己班的学生,虽然大家都穿着校服,简直一模一样。
她今天系了一条真丝的丝巾,风把酒红色的丝巾吹得飘飘拂拂,她低下头去拆快递,盒子很轻,里面放着一个戒指盒,打开一看,居然是蒂凡尼的钻戒。
沈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包装盒是精美的蓝色,钻戒内壁刻着不知什么含义的“Lu”,她皱眉想了一会儿,这才想到可能是那个女人寄给她的。
沈河从包里翻出女士烟,捏在手里又放下,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不待她回头,那人就道:“沈老师在看风景吗?”
沈河回首,礼貌地点了下头,道:“孙老师体育课结束了吗?我下面还有课,就先回去了。”
“等等。”那个有些黝黑的高个子的男人有些急促地叫住了她,看沈河停下来看他,越发拘谨,张口结舌了半天,才鼓起勇气道:“沈老师你总是这么忙,是不是没看到我的微信?”
沈河带着一点社交的微笑,说:“孙老师给我发消息了吗?我还没看到呢。”
那男人松了口气,手搭上栏杆,挺直了腰真诚地看着沈河,说:“是这样的,我侄子语文不好,能不能请沈老师辅导一下?我家不远,挺方便的,我可以顺便下厨给你做晚餐,当然,补习费肯定也不会少。”
沈河沉默了一下,她如何不知道补习是假,约会才是真,这个年纪比她小不少的孙老师关注她不是一天两天了。
孙老师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大家都知道语文组的沈老师是没有男朋友的,三十岁了也不结婚,前辈的老师给她介绍相亲,她也只是推辞。明明看上去是那么亲切那么漂亮的一个人,真正相处起来怎么那么冷淡呢?孙老师很沮丧地想。
“好啊。”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却看沈河瞅了他一眼说:“从下星期开始可以吗?”
孙老师欣喜若狂,眼睛明亮地满口应承:“好,好,只要沈老师方便,哪天都可以。”
沈河微微笑着,和他分手后往办公室走,走廊吹来的风是夏日的烦闷与躁动,她却面色如水。
忽然想起了去年的夏天,长江上的“东风号”,老旧的唱片机放着《Vltava》,寂静沉睡的月亮下,那个女人面前放着一杯冰可乐,穿一条海水蓝的裙子。那种颜色难以描绘,是傍晚衬出寒星衬出弯月的天空的蓝,是在杂志上看过的德国鸢尾的蓝,是小时候在奶奶家摘过的蓝色牵牛花的蓝。淡蓝色的牵牛花,开的脆弱又梦幻,轻轻一掐,手指就被汁液染成了蓝色。
海水的蓝,被风一吹,平静地荡漾着波纹,小腿处的裙摆微微摇曳,像条鱼滑进了夜色。
冰可乐融化的很慢,那个人并不喝,只是喜欢听冰块撞击的声音,捏着杯子的那只手,戴一枚钻石婚戒。
沈河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很平静,一段露水姻缘而已,她并不爱她,她也不爱她。她甚至用了会功夫,才能记起那个女人的名字,叫什么,高荟荟。其实沈河有理由怀疑那是她的化名,因为她是结了婚的人,为了保护她的家庭,她不应该说她的名字。不过沈河说的是自己的真名。
“沈河。”高荟荟捏着冰可乐的杯子,承受不住冷似的,手慢慢放下去,最后搭在了天蓝色的方格桌布上,“很好听的名字,沈河。”
但是她寄来这个戒指又是什么意思,两个人明明说好下船后就不再联系。
沈河思量再三,看了眼快递地址上的那个号码,决定还是打电话问一下比较好,但是她一直等到上课,那个号码也没有接。同组的老师提醒她快上课了,她才关掉手机,拿起课本往教室走。
程长安到墓地的时候,是个清晨,她本来想自己来的够早了,没想到高荟荟也在,高荟荟穿着一条蓝色的裙子,眼睛望着墓碑,墓碑前放着一把白色的山茶花,花瓣上凝结着露水。她把手里同样的白茶花放下,沉默不语地站了好一会,高荟荟才和刚看到她似的,抬起头来打了个招呼。
长安望着高荟荟,不知说什么,只是点头。眼前的高荟荟似乎和十年前没什么分别,这样想可能是因为大家都一样的皮肤松弛,一样的眼带皱纹。她们都无可避免地老去,只有陆愿依旧年轻,墓碑上陆愿的照片,卷发,淡妆,眼神清明,嘴角带笑。
墓园十分安静,远离城市中心的郊外,空气十分清新,墓园里种了一排排的冬青树,时有小鸟叽叽喳喳地在上面跳来跳去,不知寂寞似的。
程长安等了一会,看高荟荟仍旧没有离开的打算,默默地走开了,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单晓晴。
单晓晴的脸色有些奇怪,还未等长安同她寒暄,她就问:“荟荟在上面吧?”
“是。”
“你不觉得她有些奇怪吗?”
长安想了想,摇摇头。
晓晴攥紧了手里的花,犹豫地望着远处,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古怪地说:“我真害怕她出什么问题。”
原来几天前晓晴去拜访高荟荟时,正好碰上高荟荟去寄快递,她随口问了一句寄的什么,高荟荟说那是寄给陆愿的。
高荟荟还向单晓晴展示了一下那枚钻戒,内壁刻着“Lu”。陆愿的“陆”吗?晓晴觉得自己不需要问就知道答案。
长安愣了愣,单晓晴兀自摇摇头,道:“也许她只是开个玩笑,毕竟——”
毕竟之后的话还没有说完晓晴就沉默了,长安却明白,毕竟十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不能释怀。
几年前,长安回过一次陆愿的房子,那时,她去送一只白瓷瓶给高荟荟。她没说白瓷瓶是干什么的,但是高荟荟应该能从白瓷瓶里没烧干净的纸条的碎片拼凑出真相。房间意外地干净,抽丝窗帘被拉开,夏日从窗外涌进来。长安提出想逛一逛房间,高荟荟应允了。
房间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但除此之外,那些家具,那些书,仿佛自带了某种嗅不到的气味,击中了长安的回忆。
书房的窗外是高大的广玉兰,葱葱郁郁,烟灰缸还在原处,里面的烟蒂都发黄了。书柜里面放的书很杂,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旁边放了一本畅销的言情小说,名字叫《枕上记》。房间的两把椅子用波西米亚的印花装饰,四边垂着短流苏,椅背上靠着的是仓鼠抱枕,储物柜里有动漫手办,也有敦煌飞天仙女的木雕和镂空的瓷花瓶。
卧室的床头放着一件睡衣,叠的整整齐齐,带着一种熟悉的香水味,宝格丽的大吉岭茶。长安在那件睡衣前怔住了,空调有些冷,香气也是冷的,幽幽地往人身体里钻,尽管打扫的再干净,整个房间也不可避免地充斥着一种腐朽的气息,那是一种记忆腐朽了的气息。
高荟荟并不住在这里,只是请人定期过来清扫,自己一年也就来一两次,看看清扫有没有尽心。但是她给一件没有主人来穿的睡衣买香水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长安最后离开的时候,高荟荟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怕自己忘了,别人可以忘,我不可以。”
关于陆愿的记忆在慢慢消失,爱情却被琥珀硬生生封存在原来的姿态。只不过,高荟荟也不能做这块琥珀的收藏家,所以她把它锁在了这间房子里。
墓园里,山茶花上的露水慢慢干涸,太阳升起来了,东方是橙色的云,红色的云,热烈地燃烧着,不知疲倦似的,这一天才刚刚开始。阳光破开云层,照在高荟荟身上。高荟荟觉得那个太阳有些刺眼,眯着眼把手搭在墓碑上,身上的阳光让她获得了些许的力量。有的太阳才刚刚升起,有的太阳却永远地落下去了。她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道:
“生日快乐,陆愿。”
十四班的课间本来有些热闹,当沈河走进来之后,最闹的学生也安静了下来,后排还有男生极其认真地盯着沈河,脸上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红晕。
沈河不是极其漂亮的女人,甚至有些寡淡,但是喜欢她的那些女孩子就会说,酒红色丝巾连一丝褶皱都带着优雅。沈河不觉得自己优雅,很多年前她和她们一样,扎着马尾,灰头土脸地埋头准备高考。
她只是有底气,她的底气不是来自于金钱,因为她也穷过。她的底气也不是来自于外表,人的外表还能持续多久呢?那甚至不是来自于读书,因为现在太多人把读书和学历等同在一起。她的底气来自于一种对生活的热情,她自身都觉得离奇的热情,她可以全身心投入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她爱男人,也爱女人,性别在她这里不受拘束。她的底气来自于自由,这种戴着生活镣铐的自由,让她生活在别处,让她对尘世投入孤独的热情。
她后来想明白了,她的底气很可能来自于十多年前,少女时代刚刚结束时,她遇见的那个人,那个穿着红色的裙子,跳探戈的笑容明媚的女子。
今天学的是《琵琶行》,沈河站在投影仪前,白衬衣上是枫叶荻花的幻影,她的脸上本来闪烁着幽蓝的光,但她很快走到另一边去操纵鼠标,望着下面的学生说:“我们开始上课。”
点了一名学生朗诵课文后,沈河有些走神了。那个学生猝不及防被点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始读,第一句声音有些沙哑,但是后面读的越来越好。第一句,“枫叶荻花秋瑟瑟”的那句,倒适合这样不完美的开头。
当年高考语文考过《琵琶行》的默写,但沈河不记得是哪一句了。可能是“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那一句倒也悲情,周身只有冷月光,胭脂哭得化了沾在栏杆上,拍遍栏杆也无人会此意,躲进小楼,仿佛就再也没有春秋,而楼外的日子,却庸庸碌碌地飞快度过。
当然《琵琶行》里,沈河最爱的是“枫叶荻花秋瑟瑟”,但是她讲课并不会给学生们说这些。
它是抑郁的,含蓄的,一种诉苦的酝酿,携着不知苦处的风雨欲来。未知苦处,懵懵懂懂地觉得萧瑟,一支曲子刚开口,眼见了起承转合。一个苍凉的手势,关于戏曲演员的第一眼,接下来,胸腔里提着一口气的所有悲喜,都由它开头缓缓道尽。不管是结局犹未知的喜,一纸预言的愤,还是悠悠斜阳里的哀,枫叶荻花秋瑟瑟,只这一句,就足够了。那时候故事才刚刚开头,听故事的人做一个绮丽哀艳的梦,讲故事的人回顾一下旧时明月路,不必泣下沾襟,两顾茫茫。
换成一个语文老师的说法,以上都是“借景抒情,奠定基调”,它只关琵琶女与白居易,同旁人、同自己没什么关系。
十年,这么一想,真的是连身处夏日都觉得萧瑟,她不记得那个人的面貌,甚至不再记得那个人的声音,却记得那双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对她说:“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她的语调是冷的,却荡漾开甜的温柔,一杯凉白开的温柔,不腻也不软,顺着喉咙下去让胃里的不安变得妥帖。沈河觉得自己的心被丢进了橘子汽水里,咕噜噜冒着动容的气泡。
她看过她的签名,在酒单上签下漂亮的英文“Sherry Lu”。在她艰难地用高中学过的一点蹩脚的英文同外国人打交道时,她说着一口流利地道的美式英语帮她解决好所有问题,原来她曾经留学美国。
傍晚的时候,Sherry喜欢点一杯度数不高的鸡尾酒坐在甲板的椅子上看日落,或者全神贯注的阅读,有时也跳舞,蓝眼睛的小提琴手会让Sherry点她喜欢的音乐来伴奏,她最喜欢的是那首《Por una Cabeza》。
所以,去年的时候,她在长江的“东风号”上才会格外注意那个女人吧。那个叫高荟荟的女人捧着书,眼里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像极了Sherry望着海面的神情,沈河后来想,那是一种对往昔的怀念。
她已经四十岁了,高荟荟看了眼后视镜,后座的女儿睡着了,头靠在书包上,素净的一张小脸,而她自己在后视镜里的眼睛,眼角处是化妆也盖不住的细纹。
车已经开到楼下的地下停车场,她没有叫醒女儿,而是先出去接起了电话。她抱臂看着四周压抑冰冷的水泥墙,涩涩地开口:“你好。”
“你好,我是沈河。”
高荟荟脚尖动了动,道:“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没别的意思。”
去年她们在船上一起过了高荟荟的生日,高荟荟那时随口问了一句她的生日,没想到她还记得。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请把地址发一下,我会给你寄过去。”
荟荟沉默了一下,僵硬地说:“给你的就是你的。”
沈河正在批试卷,手停了下来,心想这个女人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孩子似的不讲理。高荟荟又道:“不喜欢卖掉也好,我没有打扰你的意思。”沈河的笔不自觉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回过神来,才发现写的是Sherry。
她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反正是无足轻重的东西,于是道:“那谢谢你了。”
“生辰快乐。”高荟荟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有些失真似的,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浓雾一样的神秘感,像是在吐露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她停了停,才说出另一声,“生辰快乐。”
沈河摇摇头,继续去批试卷,将一张试卷翻页后,才撑着头极小声说:“沈河,生日快乐。”
高荟荟挂掉电话,往前走了一步,像要晕倒似的握着手机走向车门。
她四十岁了,从前一眼也望不到的未来怎么来的那么快呢?她的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还是这样继续过下去吗?但是17岁说的话还历历在目——等我们老了,我们就在敬老院一起晒太阳,到时候,你的头发白了,我的头发也白了,我们拿着扇子一起去跳广场舞。
而陆愿,陆愿怎么回答的?陆愿穿着校服,拿着单词书在空中挥了两下,鄙视地看着她说:“要不要挑战一下扭秧歌?不过你那么懒,到时候肯定扭不动了,哈哈哈……”
是啊,人生四十,差不多可以去跳广场舞了,连丈夫都窝在沙发上变成了一个不爱运动的中年男人。陈先生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爸爸,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她已经同命运握手言和,那还有什么意难平?
可能因为最近总是想到,陆愿永远没有四十岁了。
她离开的时候是27岁,沈河现在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所以,去年她在长江的“东风号”上才会格外注意她吧。夏日的艳阳里,沈河扶着栏杆,戴一顶白色的遮阳帽,她的身上有一种淡然的似曾相识的东西,她看了她很久,她转过身来,旧唱片机放着《Vltava》,音乐里涓涓流淌的是不可追忆的似水年华。
那是去年的夏天,那个房间的舷窗可以看到月亮。沈河想,海上生明月和江上生明月还是有区别的,虽然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她的海上旅行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所以想起海上明月,脑海中跳出来的是烟波浩渺的蓝色幕布上明灯一样的月亮,假象似的。
眼前的月亮倒是模糊的、暧昧的,藏在波光粼粼的远处,羞怯地往下沉,一直沉到了人混沌不清的梦里。她倒不记得自己做没做过月亮的梦。
高荟荟睁开眼看了她好久,不舍得叫她,沈河站在舷窗边,只穿着内衣,月光照在她身上,照亮了那双臂膀,沈河本来就白,这样看就和透明一样,随时要融化了去。
荟荟抽出一根女士烟,问沈河:“介意吗?”
沈河摇摇头,向她走过来,拿点火机帮她点着了火,荟荟把烟含在嘴里,低下头,火光“噌”地照亮两人的脸,沈河往她脸上瞧了瞧,高荟荟却有些神经质的摆摆手,哑着嗓子道:“别那样看我。”然后把烟放在旁边的烟灰缸,静静地看它燃烧。
“为什么?”
“因为我老了。”
沈河顿了一下,道:“我不是问这个。你不抽烟。”
“烟草的味道让人心安。”
沈河看那只烟灰缸,质朴的棕灰色陶瓷,里面放着两三只烟蒂,烟蒂上染着淡淡的口红颜色。这样好像有点奇怪,但是沈河很理解她,因为沈河几乎不抽烟,但在心情不好时也这样点上一支。只是她没想到,她们抽的是同一种,法国牌子的薄荷女烟。这样想,沈河觉得和高荟荟又拉近了一点距离。
荟荟看着沈河的脸,迟疑地说:“有没有人说过你很美。”
沈河坐近些,捏着荟荟的手腕,将旁边的吊灯拉开,俯下身看她。荟荟偏过头,仍是道:“别这样看我。”
“你老了是吗?不必害怕,每个人都会老的。”
“但是你还年轻。”
两个人都是没有任何修饰的一张脸,在灯下这样看,暴露了对方脸上的瑕疵,荟荟觉得沈河脸上的瑕疵也美,自己愈加自惭形秽。那是时间不可扭转的力量。
“你知不知道叶芝的一首诗。”沈河的手放在她的脸庞,姿态亲昵,却像是刷盘子一样的寻常事,两个人的眼里没有情欲,只有探讨自身疑惑的交流,她们像两个婴儿一样,好奇地观望彼此,想从对方身上了解关于这个世界的定义。
荟荟知道她说的是哪首了,道:“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候,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沈河接口道:“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脸上痛苦的皱纹。”然后她用手指触碰高荟荟的眼角,冷静地说:“虽然我不爱你,甚至不会有人那样爱你,但是你总要那样爱你自己,或者去爱别人。”
“从前有一个人对我说,爱是古希腊的神话传说。”
“这样吗?我觉得不完全是。对我来说,爱是梦想,是美德,努努力还是能得到的。爱最初总是要取悦别人,实质上总是在取悦自己。”
荟荟看着她的眼睛,喃喃道:“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可能因为我信奉的太可笑吧。”沈河笑笑。
她们竟然在这里谈论爱情,这种在钢筋铁骨的城市森林里消弭殆尽的东西,这种在人心里渐渐麻木不仁的东西。
沈河抚摸着她的眉眼,一副教书的口气说:“你的皱纹像树的年轮。”
荟荟被这样的比喻逗笑了,又听她继续道:“你脸上的斑点是化开的雨雪,你的眼袋是乌云,你身上的脂肪是冬眠的爱情,你的眼里有未老的青山。”
“原来你还是个诗人。”
沈河也被逗笑了,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人,手指停在她的发端,迟缓而郑重地说:“谢谢你。”
荟荟握住了那只手,同样珍重地道:“谢谢你。”
她们聊完天之后都很清醒,于是决定去外面喝一杯,江上的清晨有些冷,荟荟在那件海蓝色的裙子外面加了一件天青色披肩,披肩的流苏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两个人都没化妆,各怀心事地等日出。说起来,她们也算是有缘,一个为了旅行,一个为了工作,恰好相逢在对方心事的长江上。烟水茫茫里,东方透出了一点熹微的日光,荟荟望着江面,心中兜上来一句诗,只不过她把那首诗改动了一下:“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山川水。”
17岁的沈河睁开眼,胃里的不适又翻涌上来,她住的是三等舱,房间里其他人都睡着了,幸亏自己住的是下铺,她想,因为她不想打扰到旁人。她跑到公共洗漱间吐了一会,坐在马桶上透过窗看向外面,眼瞧着那片深蓝色头晕晕的,简直要溺毙在其中。
她坐了好一会,才有了起身的力气,反正再躺也睡不着,索性悄悄推门走了出去。
她走到最上层的甲板,月亮像是电影里的月亮,她却并不是电影的女主角,她只是个灰头土脸的刚刚毕业的高中生。她的同龄人是懂的不多,自以为懂的却不少,而她自以为懂的也不多。除了青春,她什么也没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也没有钱。
是的,她没有钱,钱是那么重要的东西,钱可以帮她彻底离开孤儿院,钱可以帮助她变漂亮,钱可以让她选择自己想去的大学,钱可以让她像白天看到的那个女子一样快乐地在甲板上跳舞。
她颓然地趴在栏杆上,怀疑自己拼命打工攒钱来海上旅行的决定是错误的。海洋给她的只有不适的眩晕。她在心里羡慕并嫉妒那个女子,胃里有多难受,一颗心就有多么膨胀的委屈,沈河正要穿过拐角,不期然地看到了她。
她穿着白绸裤,戴一条珍珠项链,沉默而抑郁地望着远方,指尖闪烁着一点红光,那是一支薄荷味的女士烟。
不应该如此,沈河想,她应该高举酒杯在船舱的大厅的party上跳舞才对。
毫无征兆地,胃里又难受起来,沈河脸色苍白的抓住栏杆,本来想不被发现地偷偷离开。那女子已经回头看到了她,她把烟捻灭扔进垃圾桶,快步向她走过来将她扶住,眉目间隐含忧色,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那么亲切温柔,叫沈河差点掉下泪来。
她叫沈河,孤儿院院长姓沈,他在河边捡到了她,所以她叫沈河。她同Sherry成为朋友后,第一次向别人吐露了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怎么样。
Sherry说:“那这样,如果你不嫌弃,就把我的生日当成你的生日吧。”
那天Sherry把她带回了她一等舱的房间,给她找出晕船药,端来温水看她服下,拿出抹茶蛋糕给她吃。她把她乱糟糟的头发梳理好,沈河想,如果自己有妈妈、姐姐,一定是她这样子。所以最后她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她可以承受别人的冷眼,可以反击别人的嘲讽,唯独一分的真诚善意都承受不住。
“没事了,没事了。”她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
那年沈河17岁,Sherry27岁,沈河不了解她的人生,却了解她。她看她看过的书,走她走过的路,要替她过完她太早结束的人生。关于Sherry的一切,都是她努力的慰藉。但是她并不是活成了她的样子,而是活成了自由的样子。自由,Sherry说那才是生命的真谛。
29岁的时候,沈河做了个梦,那晚“东风号”泊在巫山港,她在高荟荟身边梦到了Sherry。
因为她的钱只够来回新加坡,她坚持在新加坡下了船,没有接受Sherry资助她旅行的好意。她留了孤儿院的地址给Sherry,请她寄明信片给自己,Sherry笑了,在她脸上轻轻一吻,风轻云淡地说:“一定。”
可她没有机会收到她的明信片了,因为那艘轮船离开新加坡不久后遭遇了海难。
沈河知道消息的时候,刚找到一个家教的工作,她在那间漂亮明亮的公寓里给学生批作业,那个男孩子拿着遥控器在电视台中挑来挑去。新闻频道的快讯,前往新西兰的一艘轮船不幸遇到了海上风暴,听到轮船的名字时她愣在了那里,落地窗的阳光好得过分了,她眼前却是抓不住的黑暗。
男孩无聊的换到动画频道,电视上灰太狼被食人鱼追着跑,嘴里喊着“我一定会回来的”。那孩子咯咯地笑了,回头拉沈河的衣角,十分诧异地叫:“姐姐,你怎么哭了?”
她哭了吗?沈河举起手,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她曾经郁郁地问过Sherry:“这世间都是不公平的吗?”这世间若是公平的,为什么让她这样穷,这样不幸福?
“是啊。”Sherry放下手里正在阅读的《窄门》,语调平静道:“所以更要努力地去争取想要的东西。不过,我还希望你知道努力之外的另一点,那就是‘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当沈河知道那是茨威格的话时,命运已经收回了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认为Sherry是上天赐给她的最贵重的礼物,不然他为什么又那么迅速地把她收回去呢?
命运是吝啬的,只有Sherry是仁慈的。
她在梦里看到了Sherry,她似乎就站在这艘“东风号”上背对着她,一如初见。一头卷发用银灰色丝巾系住,好让海风消停些。那串珍珠项链色泽温柔,像是一串手拉手的月亮,亲密地贴在她瘦削的锁骨上。
在梦里,Sherry不曾回头。
30岁的生日,沈河收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戒指。她不知道高荟荟有过什么样的故事,正如高荟荟不知道她有过什么样的故事,但那应该是个还不错的故事。
她和高荟荟在“东风号”上分别时,船上的广播放着那首《Vltava》,小提琴带着一种高昂的热情,宛若奔流的江水。溪流入江,江河入海,那河水带走了流淌的音乐,最终曲终人散。而两岸数峰苍翠,依旧青山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