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哦。”艾然轻靠了一下江映月,面无表情地感叹:“虽然跟印象差别有些大,但这不是比我锋芒外露多了么......”
后者啧了声嘴,用力靠了回去,并没有接话。但从表情上,亦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她的惊讶:这也是尤黎意料之中的事情。倒不如说,不管换谁来,只要是认识苏芳的,都一定会是这个反应——毕竟,她们并不拥有和她共同度过的曾经啊。
“然后呢?”江映月追问。
她低下头去,轻声说:“结果当然惨烈。后来的几周,她都被带回家去,没有再跟我们任何人见面。升学考试,我们有幸分在了一个考场,那时的她虽然看着疲惫,但仍对我微笑着,还小小地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对我说‘没有关系’......三天过去,当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室,穿过中庭,走出校门的时候,她的父亲,林晴,以及我的父母,早已等在了校门门口,将我们分开带走了。回忆起来,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对面的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表情都带着些凝重。尤黎顿了顿,喝口茶,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升学考试结束之后,我的父母就带着我搬到了玄武区,彻底断了和这边同学们的联系。而苏芳那边,林晴将这件事告诉了她的父亲。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简直万分愚蠢,没有一丝一毫的可取之处,居然会认为是她的精神出了问题,将她送进了.....”
从谈及苏芳开始,尤黎的语气就一直止不住地发颤,像是在叙述什么恐怖的古代传说。到了结尾,更是一度无法继续,停了下来。
双手因用力握紧杯柄而颤抖着,她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压抑着情绪的同时,尽量低下了头,不让别人看见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江映月担忧地看了艾然一眼,犹豫着想要起身做些什么,却被艾然默默按住肩膀。
那个本应该是解放般的暑假里,心中一直持续着的,忐忑与担忧相交杂的情绪,再次袭来。一直不信宗教的她,甚至每个周一都要去礼堂朝拜。并不向诸天神佛自己的任何过错,只是对着那尊千面神像默默行礼,祈祷对方的安宁。
她的母亲还因此欣慰着对她说:“只要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诸天神佛一定会拯救你们的。”
她记得当时的她,也对母亲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诸天神佛,没有星辰之灵,也没有什么不灭先祖。
有的,只是比冰还冷,比血还红的现实。
发颤了不知道多久,尤黎终于无法继续控制那在她内心翻涌,沸腾着的情绪。抓起杯子,一把摔在了身旁的地上,发出杯体和心灵一同脆裂的巨响。
江映月吓得浑身一颤,缩在了艾然身边。艾然却像是习以为常一般,并未大惊小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算是安慰。
闭上眼睛,来回做了数次深呼吸之后,她缓缓抬起头来。那双充满着绝望的,通红的双眼,就这样与两人的视线相对,像是要吞噬一切的黑洞。
艾然的脸色严肃了起来,缓缓抱起双手,等待着她即将到来的话语。
“把她,送进了那个医院。”
江映月的意识如同触电般猛地清醒。像是瞎了足足二十年的盲人重拾光明。
几乎是瞬间,她重新想起了苏芳的父亲将苏芳拜托给她时,那听来让人为之感动的借口:“苏芳身子不好,刚刚出院,一切都需要你多多照料了。”以及苏芳数次提及自己入院时的模样。终于明白自己一直被蒙在纸里的她,苦涩一笑,说:“我......一直以为她是因病住院的。就连她本人,找的也是这个借口。”
尤黎自嘲般地轻轻说:“因为同性恋而入院,当然不是堂而皇之的理由了。还是那种地狱般的医院。艾然,应该早就知道吧?”
她望向艾然。后者点头承认,咬唇道:“从那次追踪偷拍她的人起,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了。追查案子的时候,更是一直觉得跟她有什么关系,也是因此才找到了你。不然,我一个辞职了的刑查,才不会一直追着旧案不放呢。”
“谢谢。这么关心苏芳......”
艾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脸色依旧沉重:“有什么好谢的?事情还没完呢。要谢的话,等杨信那个儿子放弃报复了再说吧。他这次最多也就关个五天,再放出来,还会是个祸害。”
尤黎的表情很是愧疚:“只是觉得对不起你。明明你对苏芳那么好,我却......”
“总之,如果有后续的话,先把后续讲了吧。免得江映月云里雾里地,一直朝我这边看。”艾然喝了口茶,白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好奇地望着她的江映月一眼,提醒。
“好的。”她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点点头。比起苏芳来说,这种心理承受能力着实要高上不少,让人钦佩。“得知她住院之后的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的置身事外。然后,我假装沉迷网络,等到父母都无可奈何之后,如愿以偿地,也进入了那家医院。”
江映月闻言愣住:“啊?”
艾然轻啧一声,不耐烦地把茶杯送到她的嘴边。“行了行了你少吃点惊。喝茶喝茶。”
“........也许是很难理解的行为方式吧。”尤黎苦笑:“但,我是如此认为的:不亲身去体会她所经受的痛苦,我就根本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无论是当时的遮遮掩掩也好。因为一时冲动,在学校里就做出那么亲密的举动也好。考完试的那段路上,一直没有跟她说话也好.......可以理解为,一种赎罪吧。”
艾然看着她的眼睛,点头。“大概能理解你的心情。那段生活,就暂且跳过吧——我调查过资料,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怕。那段时间里,不论经受怎样的折磨,体罚也好,辱骂也好,同伴之间的猜忌也好,洗脑式的教育也好,甚至电击也好.......如果是为了赎罪的话,这些,我都不怕。只是,每当我受到如此的待遇时,我都会想:苏芳她那么柔弱,像一朵小花一样,如何能在这地狱般的地方生存下去?”
她清冷而纯美的声音,却如同劈开伪像的刀刃。
云雾尽散,日出东方。
江映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抓住了身旁艾然的手。
她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她和苏芳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女生对她甜甜笑着的场景。也顺势想起了每次她耍小脾气时,苏芳对她温柔以待的模样——
经历了这么多非人的待遇,终于从地狱中刑满释放的她,却没有恨意,也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只是依旧温柔,依旧善待身边的一切,依旧以自己的方式坚强地生活着,像极了那句月晴说过的话:不论风吹雨打,电闪雷鸣,最美的花会一直开着。在悬崖的尽头,面对世界而立。
她眼睛一酸,赶紧抹了抹脸,从未像现在这般爱过苏芳。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艾然终于开口,声音听来异常沉重:“说实话,第一次猜到的时候,我甚至不敢相信她能够撑过来。但,值得我们为之骄傲的是,她的确撑过来了,而且活得很好。”
尤黎的语气再次变得充满恨意,语气却很轻很轻,像一阵风:“但这不是放过他的理由。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哪怕是得知苏芳的父亲将她送进那个医院的时候,也没有这般恨过。”
“......我理解你。”
除了这句话之外,艾然发现,自己已经无话可说。
她能说什么呢?如果她是尤黎的话,在被送进101室,肉体遭受了无尽痛苦的同时,又想到苏芳也一定遭受过这般痛楚,她会怎么做?
心爱的人,却因为与自己相爱而遭到了恶魔的摧残——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比这还要难过了。现在,一切都已终结,苏芳也没有受到什么持续性的伤害,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所以,恍惚着从那个地方出院的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让杨信付出代价。”尤黎恶狠狠地咬牙,面色狰狞,不像是她自己。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瞳孔与江映月相对的瞬间就让后者迅速挪开了视线,仿佛看见了复仇的魔鬼。“哪怕因此入狱,甚至因此而死,只要他的地狱覆灭,苏芳能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的话,也在所不惜。”
艾然却直视着她的眸子,眼神复杂。
“然后,你遇见了冥蝶。”
“对。”她居然笑了。同样直视着艾然,坦然道:“那是我那段时间里,最开心的一天。”
那个女生就像幽灵一样,悄悄找上了门。将一张写有杨信几乎一切个人信息的纸条和一张信息记录推到她面前的同时,她将一柄蝴蝶刀,放在了两者的上面。
“他们还想让苏芳回去。”她说。“而你,有机会摧毁你想报复的一切。”
“甚至不用你亲自出手。”
尤黎记得,她点头答应的时候,甚至没有考虑半分。
而后,就是那些当时难受,现在却并不后悔的行为——她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还非常合格的帮凶,帮助冥蝶杀死了杨信手下负责监视苏芳的,所有美名其曰‘监督员’的人物。以及,杨信本人:他的医院一直有此制度。在患者出院之后,仍然会继续跟踪调查。哪怕找到一点点与旧症相关的行为,都会立马留下证据,发回医院,而后流到家长手中,达成再次入院的目的——最令人感到不解的是,有些家长对于这种行为居然举双手赞成,还会一同监督,让人想来无话可说。只能感叹本国教育普及程度仍然不高,漏了这么一群丝毫没有脑子的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