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染樱花色（三）

时间一晃便是八天，这几日阿拾除了练习剑道便是陪着昫。在阿拾看来，昫很多时候都很安静，不过阿拾却也喜欢她这番模样，觉得仅仅是两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儿，也能悠然自得地度过一天。

而且阿拾发现一件事，虽然这位殿下性子内敛，但仍掩饰不住其旺盛的好奇心，只是可能会被外人认为她的观察是在发呆而已。

这是阿拾在二条的第九天，天才蒙蒙亮，她就习惯性的起了床，一番洗漱更衣后也就穿着薄衫挽起袖子提着竹刀开始今日的修行。而伊势守则会在更早些时候起床，做着类似冥想的举动。这之后他也会在廊上端坐着观看阿拾的练习，必要时给予一定的指导。

但今天有所不同的是，当阿拾挥出第九十二下时，师徒二人都注意到了庭院外的某位客人。

“公主殿下。”伊势守礼数周到地向庭院外站着的昫行礼。

昫今天只穿了件简单鹅黄色小袖，体态盈盈，站在晨风之中，一阵春寒料峭。阿拾则被昫这突然的到访弄得忘记了手中的练习，在伊势守的眼色命令下手忙脚乱地向昫行礼问好。

“小徒近日来受公主殿下您费心了，若不嫌弃还请到屋里歇脚，阿拾还需修行一阵子才能去您府上。”伊势守姿态和说话都不卑不亢，但阿拾看在眼里总觉得甚是别扭，若对方不是昫，怕是早就在心里翻个大大的白眼了。

“没、没有的事，是我……我受到阿拾的照顾才是……”昫面对并不相熟又是年纪相长的伊势守，害羞内敛的性子害她又犯了说话不利索的毛病。伊势守也对这位公主的性情略有耳闻，倒也无甚奇怪了。

“我、我只是想来看看拾，的练习……”说到后面，昫都羞得红了脸，她几乎不会在他人面前如此直白的表达自己的想法。

而昫的这番话传到阿拾耳中，却令她感到紧张万分，虽然只是很简单的力量修行，但她不想发生什么差错让昫看见自己的丑态。我也又这番……虚荣心啊。阿拾想到这里也红了耳根子，也不知道是为了哪个理由。

伊势守自然不会拒绝昫这个小小的要求，还体贴地让下人备好茶以及软垫于走廊上，乍一看真是个好位子。而阿拾给弄得更紧张了，挥刀的动作僵硬了一些。

“阿拾，手臂不自然的话很容易受伤的。”伊势守“体贴”地指导起阿拾，而阿拾方才的担忧一下子就成了现实，忍不住看向伊势守，目光（看上去）淡淡的。伊势守自然是看出阿拾的内心是乱如麻的，顿时觉得有些有趣。

“公主殿下您对兵法感兴趣吗？”伊势守客气地问了一句。

昫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盯着庭院内挥着竹刀练习的阿拾半晌，继续顶着方才就已然红透的小脸，缓缓地小声地说：

“我只是……很好奇阿拾练习兵法。感觉……像是看绘本中的武士……”其实准确地说，昫脑海中想的是她幻想中长大后的阿拾挥动长刀的模样。不过就算是现在仅仅是在修行中的阿拾，却也是威风凛凛的感觉。昫这样想着，全然没有阿拾方才担心的出丑的记忆。

伊势守微眯起眼，喃喃念道：“这样啊，阿拾啊……会是怎样的呢……”

阿拾在练习完基本的力量练习后，伊势守令其休整下继续基本招式的修行。伊势守呷了口茶，转头问一直关注着阿拾练习进展的昫：

“公主殿下是陪阿拾看的武士绘本吧。”从耳闻听得的传说来看，这位公主并不像是喜好这些的人物，还是花鸟虫草，汉诗佛经更恰当些。也并非说阿拾喜好粗野，只是阿拾和一些武家小姐不大一样。

“……是的，但是看阿拾看得那么有趣，我也便觉得有意思极了。”昫说得慢慢的，努力让自己不犯说话不利索的毛病。

真是不懂得藏心事的小孩，倒也是难得。伊势守看着昫毫不掩饰对阿拾的关注模样，却也不曾有地觉得这公主殿下可爱极了。

阿拾结束今天的练习已经是不知道好几盏茶的功夫了，起先还灰蒙蒙的天都几乎亮得透彻。一结束练习，阿拾也没顾得上歇息，而是奔到坐在廊上的昫面前，迫切地问着困扰自己整个修行期间的问题：

“公主殿下您怎么……想起来到这儿来？”昫的突然来访几乎扰乱了阿拾的心绪，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让阿拾的语气中都不小心夹杂着一丝没有恶意的嗔怪，而称呼上更是故意用上毕恭毕敬的“公主殿下”一词，也不知道是在调侃昫，还是调侃伊势守方才的模样。

昫听了后也不禁赶紧反驳阿拾这一称呼，“我才不是什、什么，公主殿下什么的……”昫有些委屈，她不知道为什么阿拾看上去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也打心里觉得公主什么与自己根本不搭。

阿拾见昫这般模样，突然起了坏心眼，继续一字一顿地说：“怎么不是，在我看来就是‘小小的公主殿下’嘛。”说着还冲昫眨了眨眼，扔下话后就蹬掉脚上的草履溜进屋内换衣服去了，徒留昫一个人在廊上羞得不能自已，想继续反驳阿拾却见不到人影儿，还是一直跟在身旁没有吭声的阿弦安抚下来。

不知是故意还是什么，阿拾今天换衣服换得慢吞吞的，还躲在房中悄悄观察外头坐着的昫，见阿弦好一阵抚慰后才抬起了头。她估摸昫心里平静下来了，方才整理下心绪，温吞地走出去给二人打了个招呼。

走在前往昫的住处的路上，阿弦见拾一直担心地瞧着半晌不说话的昫，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拾小姐您别担心，殿下她只是脸皮薄罢了。”阿弦话里字字属实，不过可不能在脸皮薄的殿下面前说。阿拾则听了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她凑到昫旁边，小心翼翼地问昫：“昫，我方才，没有捉弄你的意思，一点都没有。”阿拾一再强调自己的诚意，就差对天发誓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昫少见的看上去不高兴的样子，如果忽视她绯红的脸颊。她有些没底气地继续说道，“阿拾你说话太……腻人了。”昫其实想说的是油腔滑调之类的话，但是又觉得这未免太过责怪之意，便稍微换了个温和点的词。

“……但我说的是事实啊。”阿拾被说的有点委屈，弱弱地反驳道。

“明明就是……我这样的人……阿拾在我心里才更是太阳般的存在……”

“我不是。”阿拾脸色暗了下来，反常地打断了昫地话。

昫顿觉气氛不太对劲，迟钝如她（自认为）也感觉到自己像是不小心触碰到了不该知道的事物，阿拾藏起来的一样事物。

“阿拾……抱歉……”昫赶紧表达出歉意，然而一旁的阿拾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站在路上良久，一直沉默着，气氛微妙。阿拾好不容易收敛住心绪，调整好情绪，才用将将稳住的平静声音说道：

“抱歉，是我想起了，一些事……昫你想听吗？”从未见过这样的阿拾，感觉就像水中花，碰一下便会在下一秒破碎。

昫被这样的阿拾吓到了，木愣愣地点了点头。阿拾走近了些，拉了拉昫的衣袖，示意昫继续走。两人不知不觉中便偏离了回去住处的路，在御所中漫无目的地闲逛，其间阿拾语气平淡地问昫：

“我方才那般失态，只是因为昫你认为我像太阳般的存在，但我深知我并非如此。会这样想我的，只有昫你这样……可爱的人。”阿拾说得直言不讳，但严肃的神情却让昫已经无暇害羞，反倒是心存担忧地一直关注着阿拾的神色。

“我出身的家里，有对我很爱护的人，但也有非常讨厌我的人。”阿拾说道前者是不禁流露出柔和的笑意，昫看得痴了。一番话说完，阿拾转过身正对着昫，眼眸目光流转。昫瞧着阿拾，看着她那双漂亮极了的，在日光下泛着浅蓝色的眼睛，心里跳得厉害。

“昫你也看到了吧，我的眼睛。那些讨厌我的人，觉得我与他们不一样，认为我是个怪物。可是就算是那些爱护我的人，也觉得我怪，只是他们不会对我抱有恶意。家族里的人都久居山中，所处的世界就是被群山围绕的一片土地，土里面的石子多得走哪都硌脚。就这样一个狭小的地方，大家都多多少少有着相似的脾气。所以久而久之，在我看来，大家都是一类人，只有我……”

阿拾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寂寥得像一口古井。但昫清楚地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情，由阿拾内心隐秘地透露出来，这份自己一直怀有的感情，与阿拾的心情一下子撞在了一块儿，两者相交融，从此无分彼此。

“我不喜欢别人认为我是怪物，我反对他们的话，甚至不惜跟斥责我的人打起来，离家而去，走得远远的……但时间久了，我却也觉得自己是个怪人。很可笑对吧？”阿拾叹了口气，苦笑着说。她又看向昫，“正因为如此，我很喜欢和昫你在一起。你没有认为我是不一样的存在，我从你的眼睛里能感觉到。所以说太阳什么的，是万万说不到我身上的，哪里有偏偏照亮一处的太阳呢……”说罢深深地看了昫一眼。

然而昫对阿拾的目光浑然不知，因为阿拾话方说罢，她只觉得心里深处闷闷地，难受得紧，而眼前也被弄得模糊，眼前景象在水光中打了个转，豆大的泪珠随即啪嗒地掉了下来。她慌张地伸手去胡乱抹掉泪水，却哭得愈发厉害，甚至开始抽泣起来。

双手被另一双同样小小的手轻轻握住，被牵着放下去。那双手将自己的手安顿好后，又朝脸上探了过来，手指拭去脸上以及眼角那些狼狈的泪水。不知怎的，好像有种奇怪的魔力，昫在这双手抚上自己的脸时却也稍稍平静了抽泣。她望向那双流转着柔光的湛蓝色眼眸，望着这双平生未见的宝物。她又抬起手，将那双为自己擦去眼泪的手覆在自己脸颊边，撒娇似地按住。

阿拾本来是被昫的哭泣弄得慌忙不已，但直到她看着那副尚且带着泪光而闪闪发亮的浅色双眸时，她想起先前在昫眼中看到的，与自己相同的孤独。她冥冥中一下便知眼前这个惹人爱怜的人为何会哭泣，心里疼惜之余也泛起一丝暖意。

两人就这样挨得极近，过了不知多久。

“昫明明看上去长得比我高，比我更像个大孩子，但却爱哭得很呢。”笑着微微耸了耸肩膀，似乎是在提醒昫还扣留着自己已经举得有点累了的手。

“……我和阿拾应该是一般大吧”昫脸哭得红红的，撅着嘴嘟囔道，一边还赶紧放开了阿拾的手。阿拾一听，还真的与昫对了一下生辰，发现两人真的是同年同月同日。这番巧合不禁令两人，尤其是阿拾，感到啧啧称奇。

“真是厉害，说不定昫就是我的‘命运之人’呢。”阿拾丝毫没察觉自己方才不小心说出了个同样厉害的话，“想起以前不知道在哪看到的传说，说是也有这么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人……”阿拾中断了话，有些苦恼的样子，感觉自己记不清故事的全部了。

“似乎是出云地方的传说。”昫补充道，但脸更红了，不全是因为方才哭过的原因。

“原来如此。若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就去出云好好的问问看吧，和昫你一起。”阿拾突然作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还把昫也卷了进来。她冲昫笑了笑，步子雀跃起来，“为了到时候做准备……我们再走走吧。”

“好。”昫答得干脆，笑意嫣然。

过了清晨，日光也开始转暖了些。方才一直没有吭声的阿弦默默走在后头看着两个小孩儿。她惊讶于昫在这个拾小姐面前表现出的不同，她从未见过昫哭泣过，也没听见过昫冲另一个人撒娇、嗔怪。在她的印象里，那个寡言木讷的昫如春雪般渐渐消融。

但想起阿拾话中一个细节，她也心里一沉。

“不过话又说回来，刚才昫竟然把我真心的称赞说成油嘴滑舌什么的……”即使昫换了个委婉点的词，但阿拾却依然看得透透的，还刻意用着调侃的语气，一点都没有感到委屈。

“……我、我真的没有。”昫急着辩驳，却没注意到阿拾眼底闪过的得逞之意。

阿弦看着同昫打闹的阿拾，两个孩子的声音在她耳中变得有点刺耳，仿佛要直接戳到自己心底的那个深藏的心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