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染樱花色(四)
阿弦想起刚见到这位殿下的时候——那时自己在足利将军的正室,近卫夫人的居所工作,凭借还算机灵的脑子受得近卫夫人的称赞。结果没有五年就突然被足利将军吩咐去照顾西殿一位新来的殿下,当今征夷大将军的堂妹。阿弦本以为这个突然出现的殿下是个厉害角色,结果到了西殿一看,竟是一个方才四岁的小女孩儿。
女孩模样生得柔弱可人,并没有一般大小姐的傲慢与强烈的自尊,感觉普通极了。而她模样虽然过得去,但说话上实在是不利索,咿咿呀呀的,说话生疏得像个刚学会说话不久的孩子。而这位殿下名叫昫,不常用的汉字让这位殿下给人的印象有些迷离。
而这位殿下的父亲,据说是将军大人那位十年前出家云游的叔父,上一任将军大人的三弟。这位大人出家后改名为随风,是位年有半百的老人,花白的短发与素色破旧的僧衣给人一种苦行的感觉。不过这位老人在私底下可是郑重交代阿弦要好好照顾自己这位小女儿。阿弦也通过其他一些多嘴的侍女私底下聊天,大致知道这位殿下的一些往事:
因为母亲出身低微而性子古怪,昫的出现无疑是给其母亲贫困的处境雪上加霜,从而在昫出身的好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好生照料。由此长大的昫连话都不会说,也常常孤身一人。说及阿昫的身世时僧人神情有种不自然的感伤,似是默默遮掩了一些不愿多说的事实。
阿弦知道这些后,瞬间对这位身世可怜的殿下充满了怜爱之心,好生照顾不说,甚至还不得不做出些一般下人不会做的事。可是来到足利家的殿下仍然是孤单的,因为与将军大人的孩子不同辈,出身也与足利家的孩子大有悬殊,再加上昫不善言辞的模样,最后还是被同龄的孩子排斥在外。
但是阿弦知道,这位殿下虽然性子内向了点,却有颗体贴他人的心,拥有着温柔的灵魂。
“神啊,佛祖啊,卑微的小的在此诚心地恳求您,若是能为可怜的昫殿下赐下一位贵人指引她的一生不再孤苦,小的愿意就此付出余生信奉您……”在某一个夜晚,或者某一次陪昫殿下去寺庙中,阿弦都作出如此祷告。
当然,现在她的祈祷内容变了一下——
即使让小的下地狱也好啊……
这是昫第五次瞧见阿拾凑到轿子的窗口前,眼巴巴地盯着外面武士缓缓骑着的马匹,一边嘴里喃喃念着“真好啊”这类词。
承蒙近卫夫人的邀请,昫带上阿拾一同去御所西北方,位处左大文字山前的鹿苑寺留宿两日。昫与近卫夫人倒是相熟得很,虽然将军的孩子们不是很待见昫,但其母近卫夫人是格外中意昫的性子。据昫讲,近卫夫人是位气质高贵但性子恬淡的传统女性,平日就好去寺庙中借宿研习经书。再者,因为足利将军的三弟周暠正是相国寺塔头寺院之鹿苑院(金阁寺)的院主,所以足利家人进出寺院倒也方便;夫人除聆听佛经外的另一喜好便是研读汉籍,其中尤爱《白氏文集》,每每阅读之时总是钦佩不已。
阿拾听了昫的话后,也是趁着从北门出发之时,悄悄观察了下所谓的近卫夫人,倒也符合昫所描述的是一位端丽的女子。不过她是无法理解耐心收集并小心阅读完七十五卷的诗集的那种欣喜向往之情了。
到了下榻的鹿苑院的东南边僻静之处,近卫夫人还体贴地前来阿拾与昫的房间关心道阿拾是否以前去过寺院中,并说若有疑惑之处还请不吝问及。这番举动更是让阿拾对这位近卫夫人好感倍增。
“不过确实没有正经意味上地在寺中留宿。”阿拾将自己背上收拾好的简单行李塞进房间地柜子中,在受到昫疑惑的目光后方才继续说,“我以前离家的日子里,仅仅躲在寺庙里借个屋檐罢了。”阿拾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希望阿拾还能习惯这两天的日子。”昫笑着,却也听了后心绪陈杂,她深深望了一眼还在收拾行李的阿拾。
自从那日阿拾同自己说了那么多后,似乎也是敞开了心扉,时不时便会像方才那样稍稍提及过去之事。昫大多时候也只是听着,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她仅仅是觉得阿拾更多时候更需要她听着。不过当阿拾说了好一些后,昫却感觉这些事情也变成了一块块石头,压在自己的心里,闷闷的——是因为愧疚。因为她……
“说来我确实有一疑惑呢。”阿拾打理好了自己的行李,突然说起的话打断了昫方才跑远的心思,“昫一般来这里是做什么呢?”她皱了皱眉,作出苦想昫如何过着寺院生活的日子。
“其实……很枯燥的。有时我会跟夫人在偏间听隔壁的佛经,大多时候也是在这里研读些书籍,毕竟寺院里要更为清静。”昫说得小心翼翼,生怕阿拾因为自己口中的枯燥生活感到退缩。但她说完这句话后,目光躲闪了一下。
不过阿拾确实是在听了昫的话后眉间更为纠结了,她自然是明白自己不是安稳性子,即使是昫在身旁。她也并没有注意到昫方才眼神间那一瞬间的躲闪。
“明白了。那我明日可以现在这儿附近逛逛吗?”想到鹿苑寺也算是京有名的寺院,僧侣众多,就怕擅自走动而叨扰僧众修行。
“当然可以啦,阿拾你穿着跟男孩子似的,比起我与夫人等来说,在这里走动要方便多了。”昫说到此,想起了以前自己也同样打扮成男孩子以便走动的事,她不自禁地瞥向屋中放在另一个柜子上的行李。
阿拾注意到昫目光的转移,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她随即躺了下来,兴致勃勃地跟昫说起自己以后三日的出行计划。
京都寺院众多,古往今来极富盛名之寺院也多坐落于此。足利周暠担当主持的鹿苑寺就是其中之一。鹿苑寺乃临济宗相国寺派本山——相国寺所坐拥的五十塔头寺院之一,为第三代足利将军义满所修建,传说中最为出名的便是鹿苑寺之舍利金阁,在近百年以前的应仁之乱中与石不动堂等殿阁一同幸存下来。令人唏嘘的是,在第三代将军义满的百多年后,幕府的权势已衰落太多,如今保存下来的舍利殿等早已不复往日荣光,一切的试图修复之举也仅是徒然。当然,同样命途多舛的,受到牵连而一同陨落的寺院众多,包括当年拥有“天下之奇观”七层宝塔的本山相国寺……
近卫夫人一行人抵达鹿苑院下榻时还未及正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入夜。寺院食宿简单,阿拾在跟昫道别后便在鹿苑寺中游览,但可能是为过去传说中的鹿苑院吸引过深,当真正与书中以及过去母亲所述之鹿苑院相比较时,阿拾站在镜湖池前远眺舍利殿后,不免感到有些许失望。
她为自己的失落之情感到些许莫名,因为从外看来,舍利殿还是在那里屹立不倒,即使鹿苑院仿佛还笼罩着应仁之乱以后的阴影。有时人的心思就是那么敏锐,只是大多时候人们都不愿去深究自己心里所探查到的“真相”罢了。阿拾花了半天的时间将鹿苑院走了个遍,她最后回到池边又呆坐了许久,看着天边日落方才惊觉已快入夜。
入夜后,一同前来的阿弦为二位烧了热水洗澡。
“这里不似府上,若殿下单独去洗澡的话,这里就落得拾小姐您一人了。”阿弦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向昫提议道,“若殿下不介意的话,要不就让拾小姐跟您一同去洗澡吧。二位年纪小,洗澡水是足够的。”
昫想到寺里清静,一同前来的近卫夫人与自己这里尚有距离,自然是相信了阿弦的话。她拿出阿拾白天时望着轿子外武士的马匹时相似的目光,眼巴巴地看着阿拾。
阿拾当然是拒绝不了的,于是就造就了现在她和当今公方大人的堂妹泡在一个木桶里洗澡的“奇观”。之所以又要在脑海里把昫的身份想起,是因为她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宛如梦幻一般。
洗澡的时候,一旁伺候的阿弦在帮阿拾擦洗身子的时候,问东问西的,弄得阿拾拿她没办法。比如说:
“阿拾小姐以前有人伺候洗澡吗?是否习惯小的帮您擦洗呢?”不知何时起,阿弦对阿拾的称呼从“拾小姐”微妙地变成了“阿拾小姐”,感觉怪怪的,不过对于阿拾本人来说这些都随意就好。
“我自小有一侍女跟在身边,我视之如亲姐。”阿拾感觉阿弦擦洗身子的力道,她想起当时尚在甲斐的一切。
昫看着阿拾,她知道阿拾说的是之前与自己提过的,她的故乡,甲斐姬宫氏之臣下如月氏的长女,乙羽。从阿拾口中所说大概可知,乙羽年长阿拾六岁有余,自小就被父亲派遣去服侍阿拾的日常起居,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在阿拾的心中,乙羽就是亲生长姐般的存在。
不过让昫更在意的是,阿拾衣衫下的瘦骨嶙嶙。阿拾本来就较自己矮上些许,现在看来简直是让人觉得瘦小。她想起阿拾略为提过的颠簸流离日子,心里更是难过了。阿拾注意到她的目光,问及缘由,只是笑答:
“其实要比以前好多了,更何况现在跟着师父修行兵法,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更为强壮的。”阿拾望着昫担忧的眼神,信誓旦旦道,“倒是昫你,若不像我这般锻炼的话,以后怕是要被我赶上的。”
“也没什么不好的。”昫知道阿拾是在安慰自己,不过心里也确实隐隐这么觉得。
而一旁的阿弦对两人的对话有点一头雾水,心里不禁感叹现在她居然都听不懂两个小孩间的交流了。
洗澡后阿拾神清气爽,与昫看了半册带来的花鸟绘本后,按捺住心里想立刻去庭院里观察草木的冲动,倒在铺好的褥子上入眠。昫也就睡在阿拾身边的铺榻上,至于阿弦,则是睡在一旁的隔间里,以便服侍二人。
可能是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被水汽熏晕了脑袋,阿拾裹在被褥里没多久便顶着昏沉的脑袋会谈周公。时值三更之后,以前习惯了露宿野外的她对于身边的风吹草动异常敏感,虽然现在已经不用再担心山野间的野兽或是贼人,但是当顶到身旁响起悉悉索索之声后,阿拾还是被惊醒了。
她作假寐状,一边听着身边的动静。她听见隐约的衣衫摩擦之声,还有轻微的翻开抽屉的声音,以及最后传来的极为小心的脚步声和房门被拉开的声音。她感觉到四周不再有动静后,睁开眼睛,扭过头去看向昫那边——
昫不见了。阿拾清楚地看见旁边床铺上被刻意裹好的被子,枕头充当着头的存在,宛如昫还蜷缩在被子中。她一下子从被褥中翻坐而起,草草穿上外衫,拿起伊势守给自己的木刀,确认隔间里的阿弦尚在梦乡,便顶着春月夜的寒意,抱着担忧与好奇前去寻找昫。
昫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还有个小跟班,此时的她换上了男装,换了男孩子梳的发髻。跟在后面的阿拾见此心里自是清楚,此时的昫就是自己最初见到她时的打扮。阿拾心里疑惑四起,她想起最开始在御所外偷偷瞧见的男童打扮的昫以及……一位僧人。如今身处寺院内,阿拾想到这里不免隐隐认为,昫的这番反常举动与那位尚不知身份的僧人有关。
她小心跟着昫,一路曲曲折折,竟来到白天时去过的镜湖池前。更令她惊愕不已的是,池前还真的站了一个人,似是等待着昫的到来一般。阿拾凭借着自己瘦小的身形,钻进远处灌木中躲着,大概能在月色下将那人看个大概:此人身长不足六尺[1],短发僧袍,就算隔着夜色,阿拾也能瞧出其中的熟悉感——分明就是那日在御所外见到的与昫拜别的年迈僧人。
僧人,以及女扮男装的昫,太可疑了。令阿拾有些着急的是,自己这个位置并不能完全听清二人的交谈。不过在昫到僧人的跟前,喊出的第一声起,阿拾更是被惊得愣住了。
只听得昫用着极力掩饰激动的声音,呼唤眼前的僧人:
“父亲大人。”
虽然偷听可耻,但阿拾听得隐隐约约的交谈,震惊之余也感觉心里久居的疑惑之答案呼之欲出了。
她深深望了一眼昫。看着她与眼前的父亲好一阵交谈,大概也就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这种平常至极的对话,她还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更是心情复杂。既有种欣喜之情,又为此时自己的境遇感到有些尴尬。
一个时辰后,眼看着昫开始与僧人告别,本就听得有些困倦了的阿拾一个激灵,赶紧悄悄地钻着灌木往回走了。
僧人将昫送至住处附近,便真的与其作别了。昫蹑手蹑脚地回到屋中,关上门刚歇了口气,一转身便看见方才还躺着在睡觉的阿拾一下子坐了起来,盯着自己。可能是心理作用,昫感觉阿拾那双漂亮的蓝色眸子仿佛闪着幽光。
昫有些慌乱,勉强定了定神,小声问道:
“阿拾被我吵醒了吗?抱歉……”她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夜色中阿拾的神情,像是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番比喻与真实情况并无差错。
“没有,我只是担心昫你。”阿拾同样小声的说着,话说得微妙。
两人沉默地僵持着,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氛围。不过两个孩子都一场默契地小声交谈着,怕吵醒隔间的阿弦,以免徒增烦恼。阿拾指了指门,示意去外面说话。出门时还提醒昫若是觉得冷定要添件衣裳,而自己却就穿着之前的简便行头出去了。
昫拿了外衫,出了房间后便看见门外走廊边坐着的阿拾,背影比起先前的落寞更多了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她走到阿拾旁边,坐了下来,将外衫给阿拾。
阿拾接过昫的好意,将衣衫披上,转而幽幽开口:
“要说抱歉的人是我。我之前早就醒过来了,因为好奇和担心昫你为何出门,便跟着你……然后就都看见了。”阿拾望着昫,却没有得到对方的目光的回应。眼前的昫听了后,没有料及这番发展,有些无措地望着庭院中的草木,心里使劲儿平复心绪。
“阿拾你……都看见了?”昫的内心确是乱的,阿拾此时都能听见她喉间紧张的哽咽之声。
“是的,昫,我很抱歉……你还好吗?”看着昫神情凝滞,阿拾不禁赶紧问道。
对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深呼吸好几下后才吞吞吐吐地说:
“没事……其实,我之前一直对觉得对不住阿拾。”
“这是为何?”阿拾努力回想。昫对自己很好,呆在昫身边也觉得很舒服,昫并未做过什么对自己而言感到过分的事。但是昫这番话更是让她心里紧张得很,这种感觉跟她之前跟踪昫时,有所预感时的心情极为相似。
“因为那日之后,阿拾跟我说了好多你以前的事……感觉阿拾对我敞开心怀,但我却对你隐瞒太多,我为自己感到可耻。”昫再次哽咽,“我同你说过,我并非是如我名字一般有着温暖的人,就是因为我本就是……可耻的人。”
阿拾听得沉默,感觉心里和鼻子都是酸酸的。她想出言安慰昫,但她又感觉自己此时应该保持沉默让昫继续说下去——让她把藏在心里的不快全部发泄出来。于是她默默地抬起手,轻轻覆在一旁的昫的手上。
而这一举动彻底击垮了昫的心防。
“阿拾你……愿意听我说吗?”昫已经禁不住有些哭腔,再次确认阿拾的心。
阿拾点了点头,覆在昫手上的手转而握住,默然告知她的决定。
其实我以前一直都在想,我是不是不该存在……
昫缓缓开口,眼前又出现了那冬日光景。
[1]六尺:六尺约等于173.34cm,日本战国时期一尺=28.89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