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剑气盟里做杂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不容易和地位无关,因为剑气盟的弟子们极少会轻视怠慢下人。与之相反,剑气盟的所有人都对下人礼遇有加,给出的月俸也十分可观。
之所以说不容易,是因为这里的弟子们一旦动起手来,经常会祸及没什么防御能力的下人。而剑气盟的弟子,偏偏又是江湖中最爱拉帮结派、聚众斗殴的弟子。
据说曾有一位杂工上午刚上了山,不到傍晚就被抬了下来,下山的时候喊了一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所以这里的杂工总是短缺,也总是特别难招,新面孔一批又一批,能长久留下来的凤毛麟角。也因为这样,伤药费的赔偿一直是剑气盟的重头支出,历届盟主都十分头疼,却没有半点解决的法子。
不过以上种种,这位第一天上任的饭堂小僮很显然并不知情。因为如果她知道的话,这会儿就不必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一遍又一遍地默默问候让她来这里的“好心人”。
吃个饭都能打起来,这群人可真够暴躁的。
“你说宋长老是什么!”
那弟子刚被打了一巴掌,被这呵斥惊得回过神来,才嗫喏地喊了声“柳师姐”,左脸便又挨了一巴掌。
“我问你话呢?你刚才说宋长老是什么,嗯?”
柳清岚这两巴掌下去,那弟子的脸登时肿了起来。鲜血自嘴角滴落,他不敢动手去擦,只是把头深深低了下去,小声道:“我知错了……柳师姐大人不记小人过,能不能放我一马……”
柳清岚的目光愈发锋利,朝那弟子近了两步,抬手又是一巴掌,力道不减反增。那弟子不敢躲避,硬是被打得撞翻了长桌,一把跌坐到地上。
“我让你,把刚才说宋长老的话,再重复一遍,听不懂人话?剑宗现在门槛这么低啊,什么渣滓都往里收。”
这话一出口,饭堂里的剑宗弟子纷纷放下碗筷,几个脾气暴躁的已经冲了过去,柳清岚轻笑一声,道:“要动手?可以,来吧。”
气宗的弟子们见状,也围了过来摆好架势,墙角的小僮暗暗叫苦,心下盘算:“这要真打起来,我是跑呢?还是……”
不过万幸,小僮只是杞人忧天,因为这场架,并没有打起来。
“你们做什么!”
女声清冷,引得墙角的小僮悄悄抬眼,瞥见了一袭白衣的洛清和,以及紧随其后踏进饭堂的莫清关。
见二人进门,原本倒在地上的弟子立刻爬了起来站到莫清关身后,哭诉道:“大师兄,柳师姐她不光打我,还骂我们剑宗的人都是渣滓!大师兄,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柳清岚倒不意外,连看都不看那弟子一眼,只是冷哼一声,道:“我又不是疯子,打你是因为你该打。再者,我骂的是你这个没骨头的腌臜货,你硬要把屎盆子往整个剑宗头上扣,我可管不着。”
那弟子被柳清岚骂得不敢吱声,只是躲在洛、莫二人身后。洛清和身子往前挪了挪,扫了眼一片狼藉的地面,又看了看剑拔弩张的两群人,朝墙角的小僮喊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那小僮似没听到,被身边的人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畏畏缩缩低着头,向洛清和走了过去。
莫清关看这小僮一路低头,身子抖如筛糠,便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怕,抬起头,把你刚才看到的如实说出来就好,有我们在,没人敢为难你。”
听莫清关这么说,小僮终于不再发抖,抬头对上洛清和的目光,朝她挤出一个十分不自然的笑容。
小僮这一抬头,洛清和脸上登时一阵红一阵白,接连说了好几个“你”字,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你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莫清关无奈地笑了笑,那小僮朝他挤挤眼,才声音略带颤抖地道:“刚才这位师兄说,自己要是宋长老的徒弟,就跟宋长老一同自戕谢罪。还说……还说……还说宋长老是老畜生,所以教出来的都是小畜生……柳师姐进门听到了,就打了他几巴掌……”
“她说的你认吗?”
洛清和脸上淡淡,看向那名弟子的眼神却冷得如同寒冰。那弟子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不敢出声,洛清和又道:“你不说,就是认了。依照盟规,侮辱尊上者,杖五十,禁闭一月。我以执事弟子身份罚你,你可服气?”
那名弟子还没答话,就听得柳清岚嗤笑道:“还当洛师妹有多公正严明,原来说到底,还是向着你们剑宗的弟子。对这种满口污秽欺师灭祖的玩意儿,处罚是不是太轻了些!”
柳清岚的目光如刀一般射向洛清和,洛清和却并不在意,朝她冷冷道:“还有你柳师姐,依照盟规,寻衅滋事、破坏同门之谊者,罚禁闭十日,我以执事……”
“柳师姐消消气!”
洛清和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小僮硬生生截断,那小僮转向柳清岚,强行忽略背后传来的寒意,赔笑道:“小的刚才都听得火冒三丈,柳师姐与宋长老情谊深厚,如此愤怒更是情有可原。但这事总归要解决,不知道柳师姐觉得怎么处罚才算合适呢?”
“合适?”柳清岚冷笑一声,道:“当然是杀了他才合适!”
柳清岚的剑已出鞘。
但她的剑却没有如愿刺向那名弟子,因为这一剑,被洛清和挡了过去。
“依照盟规,残害同门者,杖三十。”
柳清岚怒道:“我是替剑宗清理门户!什么破烂东西你都要护着,你们剑宗的人果然沆瀣一气!”
“柳师妹说得是,为了这种人伤了二位的和气的确不值。”
莫清关轻按下两人的剑,道:“今日之事是李师弟有错在先,柳师妹自不当罚。宋长老自戕是为全气节而非畏罪,李师弟不重逝者,搬弄是非,诋毁尊上,挑拨同门,触犯多条盟规,罚禁闭三月,杖七十,以及,在宋长老灵叩拜一百。如此,柳师妹可满意?”
柳清岚正要开口,莫清关又正色道:“如果柳师妹执意要李师弟以死谢罪,只有交给师父与诸位长老决断了。不过近日师父与长老们都十分辛苦,柳师妹通情达理,我相信,你一定也不愿让他们再为这种事费心。”
顾继明与诸位长老都被搬了出来,柳清岚知道再闹下去,难免要被扣上“胡搅蛮缠”的帽子,便狠狠地瞪着莫清关道:“好啊,好啊,莫师兄这个和事老做得可真好。今天的事就依莫师兄所言,不过我也要提醒莫师兄,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毕竟是大师姐的夫婿,心太偏可不好,和有些人走得太近,也不好。”
柳清岚这话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洛清和一眼,终于收了剑准备离开,周围的弟子们也纷纷散开,重新回到位子上拿起了碗筷。
毕竟民以食为天,架是不打了,饭却不能不吃。
小僮暗暗松了口气,想着好歹逃过了一劫,转头看到吓瘫在地的那名弟子,心情愈发复杂。
祸从口出,诚不欺我。
雨过,天却未晴。
林一已在姜三的房里坐了半个时辰。
过去半个时辰里,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姜三也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林一的存在,只是自顾自地看书饮茶,甚至还掂起笔墨,在案前画起了画。
林一看她久不转身,心下好奇,却又不愿到姜三身边去看,只得强忍住起身的冲动。
不过好在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姜三已然画好,并把画拿到了林一的面前。
“画好了,林姑娘看看,和自己像么?”
林一本不愿接,可看姜三的笑容里似乎有几分真诚,心意动摇,便拿过来看了看。
只是她这一看,在屋外打盹的无言便被一声怒吼惊醒了。
“姜三!你未免太侮辱人了吧!”
姜三笑道:“林姑娘这样一发怒,不觉得更像了吗?”
林一咬咬牙,又看了看画纸上那头鼻孔冒气、腹鼓如球的大牛,怒火更甚,将那画揉作一团,正要朝姜三扔过去,突然感觉到门口有人正看着自己。
她的感觉很对,因为无言正阴恻恻地瞪着她。
林一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了。
她将那团纸拍在桌上,姜三却笑吟吟地坐下道:“林姑娘回来后便坐在我这屋里,虽不说话,愤怒却都写在脸上。火气太大易伤肝,我只好跟林姑娘开个小玩笑。只是为了搏姑娘一笑,绝没有侮辱姑娘的意思。”
林一恨恨地道:“三小姐跟我开了这么多玩笑,可没一个好笑的!你明知道剑气盟这群人一言不合就要打架,还让我去假扮什么见鬼的小僮???”
见她这般,姜三笑得更开怀了些,道:“要在剑气盟内部打探消息实在艰难,幻影阁的人扮过弟子扮过杂工,最后多半都会耐不住逃出来。只有林姑娘这样智勇双全的,才能担此大任。”
林一怒道:“那你至少也要让我有个准备啊!那么多人,要真打起来绝对是混战,我有命出来都够不容易了,还打探哪门子的消息?”
姜三替她斟了杯茶,道:“以林姑娘的身手,剑气盟年轻一辈应该没人伤得到你。何况他们要是真闹得太大,几位前辈自然会去控制局面的。林姑娘这么生气,想必方才的经历十分惊险了?”
看到姜三的笑容,林一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气极反笑,将杯子里的茶一口喝光,道:“三小姐手眼通天,你们幻影阁又无事不知无事不晓,还需要问我吗?”
“幻影阁并不是百晓生,只不过是比其他人知道的多些罢了。而且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越多,虚心求教是幻影阁传承百年的美德。”
姜三双手又递过一杯茶,道:“所以,还请林姑娘告知。”
林一见她这样,心头的怒火终于消了几分,得意地接过那杯茶,将方才饭堂的一番情景细细说来。
当然,她隐瞒了被洛清和揪住不放,解释许久,在莫清关的帮助下才得以脱身的部分。
“这么说来,今日之事,其实是因宋京长老而起了?”
数月前,宋京在外出云游路上遇到了明镜堂堂主的独孙郭万重,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痛饮一番后,郭万重表示要讨教剑气盟的功夫,宋京乐得指点这样的小辈,也就带着几分醉意动了手。
他原本想着,不比剑术比掌法,一是避免误伤,二来,剑气盟以剑见长,掌法算不得一流,明镜堂的千金掌却在江湖中赫赫有名,以自己的二流功夫,对郭万重的拿手掌法,也不落了自己前辈的身份。
郭万重年岁虽轻,修习千金掌却已有二十余年。正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掌法最玄妙之处便在于可以借对手的力,生自己的力,借力生力,无穷尽也。所以这掌法以缠斗闻名,打得时间越久,这掌法的威力也就越大。
宋京此前并不曾亲身经历过千金掌,打得久了渐渐发觉这掌法的神奇,兴致上头,更加用心了些。
只是他这一用心,竟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他将郭万重打死了。
郭老堂主只有这一个孙儿,自幼娇贵,自然不肯轻易罢休,硬要宋京以命抵命。剑气盟与明镜堂渊源颇深,素来交好,何况这事宋京有过在先,前辈在比试中杀了晚辈,传扬出去,也于剑气盟的名声无益。宋京不忍顾继明与诸位同门为难,便在郭万重的灵前自戕谢罪,以结此案。
可对剑气盟而言,这件事的影响远没有就此消散。
因为宋京的死对剑气盟而言,不仅意味着失去了一位得力长老。此事发生后,剑宗不少弟子明里暗里讽刺宋京抹黑了剑气盟,气宗一脉自然要反击。如此有来有往,两边的关系又僵了不少。
“其实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剑宗气宗两脉积怨太深。不过我实在不明白,大家一盟同源,哪儿来什么深仇大恨,以和为贵不好吗?”
姜三的目光深邃了些,缓缓道:“这种在江湖上立足久了的门派,外表看起来光鲜,肚子里都是算不清的烂账。再者,剑气盟这第一大派的名头顶了二十多年,想把它拉下来的可不少。”
林一还未细想这话背后的深意,姜三话锋一转,又问道:“所以林姑娘可有探听到关于顾小姐的消息?”
林一道:“没有。但莫师兄似乎是和洛师姐走得近了些,言谈之间也有所偏袒。只不过……”
“只不过这盟中只有他二人是顾盟主的弟子,洛姑娘又是莫少侠带来的,走得近也难免。要证明顾小姐的失踪和他二人有关,就必然要更有力的证据。”
林一认同地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又道:“倒也未必真的和他们有关。洛师姐不像是会囿于世俗感情的人,莫师兄前途大好,更没必要冒险去绑清婉师妹。再者,长离剑这么个烫手山芋,他们拿到手,这麻烦也就到手了。”
“林姑娘懂墨吗?”
林一不解,只见姜三将方才被揉做一团的画纸慢慢展开,道:“当世论墨,首推廷珪墨。黄金易得,此墨难求,就算是我,拿到这墨也只会用在值得的地方。不过那日顾盟主给我们看的信,和这幅画一样,用的正是廷珪墨。”
林一道:“原来这匪徒还是个行家,如此,我先前倒是小看他了。”
姜三笑道:“应该说,是本家。因为莫少侠的母亲,正是李廷珪先生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