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月。
更深露重,柳清岚的屋内灯还亮着,人却已经醉倒。
白天那口恶气没能出痛快,柳清岚生生堵了一下午,晚膳后便在房中打坐静心。只是她打坐越久反而越烦躁,这时候如果有个倒霉蛋让她泄把火,就再好不过了。
林一并不想当这个倒霉蛋。
饭堂那一遭,林一已见识了这位柳师姐的狠厉泼辣。骂人功夫这么了得,看起来又是个一点就着的主儿,林一当然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自己送上门呢?
可夜空低垂时,她却提着两坛二十年陈酿的汾酒,敲响了柳清岚的门。
柳清岚将眼前这个陌生的红衣女上下打量了一通,猛地反应过来,警觉道:“你是白天饭堂那个小僮?”
林一笑道:“柳师姐好眼力。”
柳清岚冷冷地盯着她,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一道:“在下林一,是姜小姐的朋友,这几日借住在剑气盟中。”
柳清岚反应了一会儿,记起莫清关似乎是有个姓姜的亲戚来了剑气盟,心中更加不解,看着林一的目光也愈发锐利,道:“莫清关让你来的?”
林一摇头,晃了晃手中的酒坛,道:“佳酿当共佳人饮,我是来请柳师姐喝酒的。”
柳清岚皱眉,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身子却还紧绷着。林一笑道:“不看人面看酒面,这可是正宗的杏花村汾酒,柳师姐当真不尝尝吗?”
酒还在林一手上,柳清岚却似乎已闻到了浓郁的酒香。她的目光被那酒坛牢牢吸引住,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朝林一道:“得,进来吧。”
柳清岚的屋子与顾清婉的一墙之隔,大小一致,摆设风格却全然不同。林一四周打量了一番,心道:“这屋子的简单程度倒和师父有一拼。”
柳清岚示意林一坐下,却没有急着喝酒,朝林一道:“无功不受禄,林姑娘有事相求不妨直说。我虽爱喝上几口,也不是什么酒都敢喝的。”
林一挑挑眉,目露赞赏之色道:“柳师姐爽快,我也就不遮掩了。我来见柳师姐确是受人之托,想打听一些……关于莫师兄的事。”
柳清岚诧异道:“打听他的事?”
林一面露愁色,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姜小姐与莫师兄自幼相识,两边的长辈都有亲上加亲的意思,姜小姐更是早已芳心暗许,认定莫师兄就是自己的夫君。可一年前……唉……”
她碰了碰柳清岚的酒坛,两人都大饮了一口,她才继续说道:“莫师兄与顾师姐定亲后,姜小姐重病不起,还寻死了数次。柳师姐要是见到姜小姐就知道了,她从前身子骨好极了,如今却成了个虚弱的药罐子。唉,世间多少痴儿女啊!”
柳清岚见林一不住地摇头叹气,似乎也有些动容,又喝了口酒道:“我就知道莫清关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好一姑娘,就这么被他祸害了!这个混蛋!”
林一也仰头喝了一口,趁机强压住难忍的笑意,再看向柳清岚时,眼圈似已微红,道:“也不怪莫师兄。只是可怜了姜家二老,就这么一个女儿……这次姜小姐身子刚好了些,便硬撑着要来见莫师兄。二老不放心让我跟着,还嘱托我……”
柳清岚道:“嘱托什么?”
林一苦笑道:“二老嘱托我打探……莫师兄是否有品行败坏或不端之举,或者什么陋习怪癖之类的,好让姜小姐死心。”
柳清岚一愣,林一继续苦笑着示意柳清岚喝酒,道:“我知道,此事实在……说出来不大光明。莫师兄的为人在江湖年青一辈算得上数一数二,我在饭堂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但看柳师姐白天的态度……所以,只好来柳师姐这里碰碰运气了。”
柳清岚此时已有几分醉意,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可不是数一数二吗,数一数二的伪君子!这个白眼狼,野心全都写到脸上了。不就是为了盟主之位吗!定亲了……定亲了又怎样?!他那种狂蜂浪蝶,早晚,我跟你说,早晚,大师姐会休了他!”
林一看她这副模样,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剑砍人了,赶忙拍拍柳清岚的肩膀道:“柳师姐消消气。不过……看起来柳师姐似乎对这桩亲事很不满意啊?莫非洛师姐与莫师兄真的……”
柳清岚晃了晃酒坛,又仰头灌了一口,朝林一摆手道:“洛清和她……没什么……她就是个呆子……莫清关一厢情愿……可大师姐……嗝……大师姐那么好的人,怎么能嫁给这种混账!那么好……太委屈她了。”
酒坛里的酒已喝光,柳清岚趴在桌上不断念叨着“大师姐”,林一看她已经开始舌头打结,似乎要睡,心中暗暗叫苦道:“这下好了,搭进去一坛酒,又什么都没问出来。这酒量也太差了些吧!”
林一这边正发愁,柳清岚突然转回了视线,愣愣地盯着林一。林一被她看得发毛,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柳师姐看什么呢?”
柳清岚伸出一只手挡在林一面前,看了好久突然傻乐道:“你和大师姐居然……居然有些像,特别是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更,更像了。你还穿着红衣服……大师姐最喜欢……最常穿的就是……嗝……红衣服……”
林一心头一动,继而仰头喝光了自己坛中的酒,自嘲般地笑笑。
她的结论下得早了些。这酒,似乎并没有白费。
莫清关有双很漂亮的手。
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白如雪,润如脂,漂亮得不像一双会提剑杀人的手。
这双手此刻提的也的确不是剑,而是蘸满墨的笔。就像他小时候常做的那样。
也许是继承了母亲一脉与墨的渊源,也许是由于外公这位大家的熏陶,莫清关自幼就在书法上显示出极高的天赋。只是这样的天赋,莫清关并不喜欢。
莫氏一族家大业大,人才辈出,莫清关又只是个不怎么受宠的庶出子,幼时在父亲这边,实在说不上有多出色。
其实只要他愿意,大可一生衣食无忧做个闲散公子哥,没有任何人会怪他,更没有人对他寄予厚望,期望他能替莫家在江湖中扬威立名。
可莫清关想要的,就是威震武林的“名”。
他并不想跟笔墨打一辈子交道,苦练书法的唯一动力,就是博得父亲的关注以及外公一脉的支持。从懂事起他就明白,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更多向上走的台阶,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他想去的地方。
九岁那年他求父亲送自己来剑气盟,拜在顾继明门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成为这江湖第一大派的掌权人。
为了这一目标, 他谨慎书写着人生的每一笔、每一划,从不允许自己出任何差错。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棋错一着,或者还有救活的可能,但写错一笔,这一幅字,便彻头彻尾毁了。
“长明乃晦,极盛而穷。莫少侠这八个字写得实在漂亮。”
莫清关将笔搁好,朝姜三行了一礼道:“许久不写有些手生,要不是三小姐盛情难却,我实在是不敢献丑。”
林一笑道:“师兄千万别妄自菲薄,我不懂书法也看得出这字好。听三小姐说,莫师兄年幼时的墨宝就在市面上炒得火热,要不是来了剑气盟,在书法上怕是早就有大成了吧。”
莫清关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霾,面上仍是谦道:“不过是借了外祖的荫蔽罢了,林姑娘不嫌弃的话,这幅字便送给林姑娘了。”
林一听他这么说,走到桌前又仔细打量了那八个字,喜道:“那就多谢莫师兄啦。这幅字拿出去,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不过……”
姜三嗔道:“不过什么?林姑娘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林一摇头叹道:“大家买字的时候,多半都喜欢买些吉利的诗啊词啊,长明乃晦这个词,实在是不大好。”
姜三见莫清关的脸色冷了些,又朝林一笑道:“我看这词倒很好。一个人再如何机敏睿智,上了年纪也难免会有识人不明、行差踏错的时候。这一步糊涂,一世英名便尽数毁了,实在可怖。”
话说至此,她又转向莫清关道:“莫少侠以为呢?”
莫清关面色阴沉道:“三小姐一大早过来,不是找我谈词论道的吧。”
姜三笑道:“成名太早,有时也麻烦。听闻莫少侠幼时便可双手持笔,我近日恰巧收了一副您用左手写的墨宝,巧的是,这字迹和当日绑匪的那封信似乎有些相似,用的,又是莫少侠母亲家的廷珪墨。”
林一故作惊讶道:“三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说……你是说莫师兄他……”
“够了!”
莫清关怒喝一声,继而平了气息,朝姜三缓声道:“那信的确是我写的,但顾师妹的失踪与我无关。三小姐不要忘了,师父请你来是为了找到顾师妹,其他的事,就不必太过深究了。”
姜三的脸上仍挂着笑意,声音却带上了不怒自威的气势,道:“不深究?哼,我当然记得我是来干嘛的,可我怕顾盟主忘了!”
莫清关紧紧握着茶杯一言不发,姜三继续冷声道:“我知道那信是你写的,我也知道你不是所谓的绑匪。但做买卖讲究的是个‘诚’字,我来剑气盟花了多大功夫,派出去的手下又费了多少心思你们知道吗!逗闷子取乐不在幻影阁的事务范围内!顾盟主若无意告知真相,这生意不做也罢!”
莫清关目光一凛,手中的茶杯已有裂痕,林一见气氛不对,赶忙上前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就把话说开了。莫师兄,清婉师妹并非被绑,她是自己走的,对不对?”
莫清关阴沉着脸看向林一,眼神里的寒意让林一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朝莫清关赔笑道:“莫师兄不要误会,我相信盟主还是想找到清婉师妹的,三小姐此行,也是真心想提供帮助。但你们总是给出错误的线索误导探查方向,要找到清婉师妹,可就难上加难了。”
莫清关将视线转了出去,看向远处笼罩在雾气中的群山,过了许久,终于开口道:“顾师妹出走的原因……事关重大,我无权告知,需要向师父请示。三小姐如果还想做这桩买卖,不妨在此稍候。”
姜三冷笑道:“我有的是时间,该着急的,是你们才对。”
莫清关咬咬牙,起身行了礼便离开了。小小的亭子里只剩下姜三她们,林一看着莫清关在山路中越来越小的背影,不由得嗤笑一声。
“林姑娘笑什么?”
林一替姜三斟了杯茶,恭恭敬敬地递过去,道:“三小姐方才演得太好,我都要以为您是真生气了,佩服佩服。”
姜三将茶放置一旁,道:“我要真的生气,可比这可怕多了。不过林姑娘这白脸唱得也不差,希望这样一来,顾盟主能再坦诚一些,我们也才好早日找到顾小姐。”
林一皱眉苦笑道:“可看莫师兄方才的神情,清婉师妹出走背后只怕有什么了不得的隐情。人啊,还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盼着能早日找到师妹离开这里,结果现在……这剑气盟的水,未免太深了些。”
姜三浅笑道:“林姑娘该庆幸才是。要是顾前辈还在剑气盟,这儿就是你正儿八经的师门,那才真是无处可逃了。”
林一的目光黯淡了些许,低声道:“那样的话,也许,就不必逃了。”
姜三见她神色有异,低头抿了口茶不再言语,再抬头时,林一已倏地掠出小亭,猛喝了一声“什么人”。
那边的大树后闪出一个年青女子,朝林一笑道:“林小妹,是我啊。”
林一失笑道:“原来是柳师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酒这种东西,实在是交友利器。不管是什么人,一起喝过一场酒后,彼此间似乎都会产生一种隐秘的亲切感,如果一起大醉过一场,亲切感就会更强烈,短时间内便能拉近两个陌生人的距离。
就好像昨天林一看到的柳清岚还泼辣凶猛似虎,此刻却像个傻大姐似的,大咧咧拍了拍她的肩膀。
“连天峰这边风景好,又素来少人,我时常在这儿练功清修。”柳清岚笑道:“我还想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呢?你一个人来这儿干嘛?”
“不知这位姑娘是……”
林一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了姜三的声音。眼看姜三缓步走近,她赶忙侧身介绍道:“这位,是陈永宁长老的弟子——柳清岚柳师姐。这是姜……”
林一顿在这个“姜”字上,猛地记起件事,心中连叫数声“不妙”,但看着姜三那副面具一样的笑容,还是只好硬着头皮道:“姜三小姐,莫师兄的表亲。”
她朝柳清岚投去乞求的眼神,道:“既然柳师姐在练功,我们就不打扰了,有空再请师姐喝酒啊。”
只可惜此时此刻,比起酒,柳清岚还是对姜三的兴趣更大些。
她无视了林一的乞求,反而满眼同情地看着姜三道:“林小妹说得果然没错。姜小姐长得这么标致,何必为了那个人渣落得一身病。不值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哎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三小姐身子虚,这连天峰上凉气太重,我们还是早些下去的好。”
林一说罢便准备拉着姜三离开,可手还没触到姜三的衣袖,她便感受到了姜三投来的“和善”的目光。
姜三的脸上仍带着那副笑容,声音却柔和了许多,朝她道:“林姑娘昨晚是不是说了什么话,让柳姑娘误会了?”
林一咽了咽口水。她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