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值认识顾罔的时候,刚送走最后一个丈夫。
那天她穿了身雪白雪白的孝服,头上戴着顶雪白雪白的帽子,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装在面口袋里一样。
她已经第五次被装进面口袋里了,并不想再有第六次。所以这个移动的面口袋没有跟着送葬队伍回家,而是拐去了城外的小河边。
那天的天气很好,平静无风,春光灿烂,垂柳丝撩拨着河水,桃花瓣浮在河面上随波而流,煞是好看。在这样的日子死掉,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胡不值并不担心自己会被泡得很丑。她这身皮囊好看了一辈子,死的时候难看一些也不亏。
但人要死掉,有时也没那么容易。胡不值坐在河边,正思索着怎样跳下去死得比较快,身子却突然一僵。
她看见了一个女人。
那个点了她穴道的女人在她面前坐下,右手持剑,左手提着包东西,脸色比她这个新寡妇还难看。
这就是她第一次遇见顾罔的场景。
不过关于那天的事,顾罔有不同的说法。比如当时河上漂着的不是桃花,而是上游扔的残羹破碗;那天也并不是平静无风,而是刮着很大的风,没多久还下起了小冰雹。小冰雹砸在面口袋上,动弹不得的胡不值就开始放声大哭。
但对自己脸色很难看这一点,顾罔并不否认。
就像她也不否认,自己现在的脸色同样很难看。
“行啦,怎么年纪越大脾气也越大了。不就逗逗你那个小徒弟吗,这么紧张人家,昨晚倒是冲出来啊。”
胡不值拿白羽扇戳了下顾罔的脸,顾罔眉头紧皱,往池子里丢了颗葡萄,鱼群居然傻乎乎聚了过去。
她生气,倒不全是因为胡不值对林一动手动脚。尽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她更担心的是姜三。
林一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有时连顾罔也自愧不如,所以她从不认为林一会遇上无法脱身的危险。
但姜三作为幻影阁的人,年纪虽不大,派头却不小,背地里小算盘一定打得劈啪作响。林一跟她搅在一起,以后被卖了,十有八九还会乐呵呵帮人数钱。
虽然昨晚曹茫跟去看了,说她们已经平安回到剑气盟,顾罔心里还是有些没来由的不安。
“不过说起来,你那个小徒弟长得也蛮好看的。我要是你还躲什么啊,早就……”
顾罔回头冷冷地瞪着她,胡不值剩下的话就咽进了肚子里。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林一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看着她出娘胎,看着她长大成人,怎么可能对她有别的想法。”
胡不值见顾罔面有愠色,也就只能悠悠叹了口气转回身。但她瞥见假装专心喝茶、其实在专心听八卦的顾清婉时,突然精神一振凑了过去。
“婉姑娘,你姑姑年轻时是不是受过什么伤啊?”
顾清婉笑着点头,“刀剑无眼,行走江湖当然会受伤,就算姑姑这样的高手,也会有失手的时候吧。”
胡不值白了她一眼,“我是问情伤,比如哪个负心汉把她抛弃啦,或者她爱慕哪家小姐结果人家嫁人啦,她大受打击,从此断情绝爱,守着回忆了却余生。”
顾清婉左眼皮跳了跳,脸上还挂着笑,“有没有情伤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胡夫人一定是个写话本的好手。”
胡不值哂笑着撇撇嘴,“你们姑侄俩真是一个样。算了,午时都过了,准备回去吃饭吧。”
顾清婉刚应了声“好”,就见曹茫从外院急匆匆跑过来。
“夫人,剑气盟的人来了。”
顾罔与顾清婉面色一沉,胡不值却轻笑了一声,“看把你慌的,来了几个啊。”
曹茫面露难色道:“顾盟主带着诸位长老,还有一百多名弟子。”
胡不值脸上的笑凝固了一瞬。
顾清婉起身朝胡不值行了一礼,“此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解决。这几天多谢夫人款待,日后如能再见,清婉必答谢夫人恩情。”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现在你身上不一定又被泼了什么脏水。”顾罔皱眉道:“他们肯定做好了准备,你贸然出去不就洗不干净了吗。”
顾清婉摇头,“阵势摆得这么大,一定是出了大事。还是我去吧,不然我也不放心。”
姑侄二人在这儿争执不下,一边的胡不值却突然开了腔,“争什么啊。都别去,我去。我倒要看看他们今天打的什么主意。”
胡不值不慌不忙走到外院,放眼望去,只看到院子里黑压压一片人影,于是眯了眯眼,娇滴滴喊了声“顾盟主”,便袅袅婷婷地冲站在最前面那人走去。
前面说过,胡不值早就患有视近怯远症,所以她快走到那人跟前时,才发现那并不是顾继明,而是莫清关。
胡不值心下尴尬,笑容就娇羞了许多,“顾盟主怎么不在?”
莫清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师父和诸位长老已被引去偏厅了。”
胡不值面色一沉,朝曹茫道:“怎么能让盟主他们去偏厅呢?盟主第一次来不值园,不好好款待说得过去吗?快请到正厅去,把昨儿刚到的普洱沏上。”
曹茫仔细琢磨了下,没想起来昨儿不值园里有采购茶叶。倒是胡不值昨晚沏了壶普洱没喝,他一夜奔波,还没来得及倒掉。
想到这儿,曹茫心里就有了主意,“是昨晚上买的那批普洱吗?”
胡不值笑着戳了下他的胸口,“不错,快去吧。”
曹茫得了准信,转头就去找昨晚那壶茶。但他和胡不值大庭广众下这样腻歪,看得剑气盟弟子们心惊肉跳,一个个低下了头,又悄悄抬起眼皮,在心里感慨武林第一毒妇名不虚传。
胡不值见状嗤笑一声,又袅袅婷婷走进了正厅。待顾继明他们坐定后,胡不值却先朝姜三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又与三小姐见面了。”
“我说过,我与夫人一定会有再见的一天。”
“也是,山水有相逢嘛。你看我来乾安城这么多年,都没能见着顾盟主和诸位长老,今儿个居然全来了。贵客临门,可当真稀奇。”
顾继明此刻没心思与她扯皮,也就忽略了她话里夹枪带棒的意思,开门见山,要胡不值交出顾清婉。
这件事原本没什么可说的,因为顾清婉是顾继明的女儿,也是剑气盟的弟子,无论作为父亲还是作为盟主,顾继明上门来要人,都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但胡不值本就看不惯剑气盟这些老家伙,顾继明这样来势汹汹,她自然更不会让他称心。
看着院里黑压压的弟子,胡不值竟泫然欲泣,一脸担惊受怕的娇弱模样,说剑气盟仗着人多势众欺负她一个寡妇,今儿个带这么多人,明着是找顾清婉,其实是为了把她从乾安城赶出去,好霸占不值园这块地。
顾继明自然辩解他是来找顾清婉的,但胡不值问他顾清婉做了什么事时,顾继明却又沉默了。
这到底是剑气盟的家丑,他当然不愿让胡不值知道。
其他长老个个一言不发,姜三见顾继明被胡不值说得毫无还嘴之力,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站起来道:“胡夫人与顾盟主说得都有理,但今儿个顾小姐非回剑气盟不可。”
胡不值轻笑,“三小姐这话怎么说的?”
姜三沉重道:“柳清岚姑娘谢世,于情于理,顾小姐都该回去看看。”
话音刚落,顾清婉便自正厅后冲了出来,“你说清岚怎么了?!”
原来顾清婉始终放心不下,趁顾罔不注意自后门溜进了正厅,刚在屏风后站定,就听见姜三说了这一句。
她看陈永宁没来,又看其他长老无人反驳,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怔怔站了许久才回过神,答应跟他们回剑气盟。
院里的弟子见她出来,自动让了条道,洛清和站在前面,顾清婉第一眼便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前额的血痕。
顾清婉的脚步停了下来,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笑着开口说了三个字,却没发出声音。
关于这三个字是什么,后来剑气盟里流传着许多版本。有说是“我爱你”,有说是“对不起”,也有说是“等着我”。
不过不管是哪三个字,这天以后,剑气盟的弟子们至少确确实实知道了一件事:活泼爽利的顾清婉师姐,居然和那个冰山面瘫脸是一对儿,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胡不值见顾清婉要走,心下着急,示意曹茫去通知顾罔,自己则跟着她一起。可一到剑气盟,事情的发展却全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陈永宁已将柳清岚的尸身装殓好,看到总是动个不停的柳清岚终于安静下来,顾清婉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她静静在灵柩前看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朝顾继明道:“盟主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顾清婉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没有任何情绪。她的眼里也没有泪水,只有绝望,死一般的绝望。
但顾继明的眼里却泛起了泪光。见顾清婉这般,他心中思绪翻涌,仰天长叹了口气,便由着诸位长老安排会审。
会审顺利得有些不真实,因为不管长老们问什么,顾清婉都承认。盗长离剑,她认,勾结易陇意图叛盟,她认,私自修习干戚经,她一样认。
所以这场会审很快就有了结论:数罪并罚,顾清婉将于八月十五当日废去武功、三绞毙命。
八月十五这个日子,是顾清婉要求的。她表示自己罪孽深重,在大试当日处决,能更好地发挥余热警醒师弟师妹。鉴于她认罪态度十分诚恳,长老们也就同意推迟到大试。
但姜三却开始觉得不安。
她的不安没有任何来由,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里有不对的地方。
究竟是哪里不对,姜三直到回了修心苑也没想出来。但她又发现了另一个不对的地方:她发现林一没有在修心苑。
桌上的酒菜已被吃完,那只鸽子被放在一堆鸡骨头旁,满脸惊慌。床上的被褥尚温,应该是刚离开不久。姜三坐在床边看着鸽子,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无奈的笑。
林一到底还是去了不值园。
姜三与无言离开后,林一没有立刻回修心苑。她见陈永宁实在伤心,便试探着上前安慰,却没想到打开了陈永宁的话匣子。
也许人在十分伤心时,也和喝醉的时候一样,倾吐的欲望会前所未有地强烈。
她不许林一叫她“陈长老”,因为她等林一的这声“师叔”,已经等了许多年。而这声“师叔”,也终于让林一在剑气盟里有到了一丝归属感。
于是两人将柳清岚的尸身装殓好,在灵前聊了许久,林一这才知道,陈永宁没有传给柳清岚失魂十七剑,不仅是因为顾罔,还因为柳清岚戾气太重,如果学了这剑法,难免会走上歪路。
陈永宁又说,顾清婉其实是个不错的孩子。如果当初她收的是顾清婉,也许失魂十七剑就后继有人了。
说完这句,陈永宁竟破口大骂起来。
陈永宁骂顾清婉从长相到脑子都遗传了她爹,她要是学到苏琚一星半点的手段,这剑气盟的天早就变了,柳清岚也不会这样枉死。
林一虽觉得现在不是个好时候,还是犹豫着问了一句,“苏师叔一定是个很聪明的人吧?”
陈永宁冷笑,“当然聪明,不然你以为你师父是怎么下山的。”
林一的心里突然激动起来,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师叔知道当年的真相吗?就是……苏师叔小产的事?”
陈永宁转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林一。林一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正待辩解,陈永宁却又开了口。
原来当年她被派出去协助其他门派剿匪,群盗攻山时没来得及赶回来,等她回来时,顾罔已经下山了。
林一听到这儿虽然失望,陈永宁却又说,当时有个师妹负责看守剑炉,陈永宁找上她威逼利诱,那师妹终于吐口。
原来长离炼制过程极其不顺,顾罔几次都欲毁炉,苏琚无论如何不肯。长离炼成那日,她们终于确定这是把凶剑。因为这把剑杀气太重,只有用刚出世的孩子开锋,才能勉强压住。
所以当时苏琚就服了催产药,用自己的孩子,祭了长离。
顾罔本就因炼出凶剑心中懊悔,苏琚这样一来,她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那孩子,于是料理完那群强盗后,顾罔就立刻下山了。
陈永宁冷冷道:“她知道这样师姐一定会因为愧疚离开,所以才这么做。为了让顾继明当上盟主,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跟她比,清婉可好太多了。”
林一听得一身冷汗,出神许久,终于自腰间掏出支发簪,递给陈永宁道:“师叔可识得此物?”
那簪子造型简单却别致,足金铸就,簪首颇似剑柄,正面嵌着颗白珍珠,背面嵌着颗黑曜石,白珍珠底下刻着个“琼”字,黑曜石底下刻着个“琚”字。
陈永宁的目光立时深邃起来,“这是苏琚的簪子……你师父给你的?”
林一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簪子的确是顾罔给的,但顾罔没说这是苏琚的。
顾罔告诉她的是,自己被捡到时,这簪子就在那个小破包袱里。顾罔说,这应该是她母亲留下的。
林一恍恍然回了修心苑,吃肉喝酒也味同嚼蜡。她在床上躺了个把时辰,脑海中走马灯一般闪过自己与顾罔相处的日子,愈发觉得胸中苦闷。
以顾罔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让苏琚杀了那孩子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顾罔带着那孩子离开了剑气盟,长离的杀气也并未被压制,否则,她不会在洞中见到那么可怕的剑。
所以,她就是那个用来祭剑的孩子。
原来她不过是个早就死了的人。
原来顾罔养她教她,不过因为她是苏琚的孩子,因为她跟苏琚那三四分相似的长相。她活了这么多年,竟把自己活成了别人的影子。
林一思绪愈发混乱,终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她有许多话要问顾罔。
但等她到不值园时,却没有如愿见到顾罔。这次不是因为顾罔不愿见她,而是因为,顾罔已不在不值园。
曹茫说,胡不值走后不久,门前来了个人要见顾罔,拿着块半圆的玉璧,说顾罔见了这东西一定会出来。曹茫想起顾罔剑上似乎也挂着这样一块玉璧,便拿去给了顾罔。
顾罔见了玉璧大惊,又问曹茫方才有没有见到林一,曹茫摇头,顾罔便冲出去跟那人离开了。
那玉璧,自是林一被弄丢的剑坠。
顾罔剑上的确挂着一样的剑坠,上面也刻着两行小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是林一送给顾罔的,是她小心翼翼切磋琢磨好几个月才做好的礼物。
林一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她虽不愿往最坏的地方想,却也知道,此刻会拿自己的剑坠诱顾罔出去的,只可能是易陇的人。
如果是那样,顾罔就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