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大雨。
屋顶噼里啪啦放炮仗般地响,窗边的栀子叶绿得发亮。顾清婉的视线长长停留在那盆栀子上,脑海里想的却不是洛清和。
她想起了顾继明。
她还是个孩子时,顾继明带她逛庙会,看到有人卖小鸡仔,毛绒绒一堆挤在篮子里,被人碰着时会啾啾叫。
顾清婉觉得新鲜,顾继明就买了两只送给她。她给这两只小鸡仔起了名,一只叫妙妙,一只叫旺旺。
但买回来不到一个月,妙妙和旺旺就相继死掉了。
从那以后,每次去庙会,顾继明都会给她买上两只小鸡仔,她也总是管它们叫妙妙和旺旺。
她经常跟着后厨养鸡鸭鹅的师傅学,小米喂多少水喂多少,什么时候添草什么时候放风,学得有模有样。后来剑气盟的公鸡母鸡被她养得皮毛油亮、强壮肥美,连山下的酒楼都来这儿买鸡,为盟里创收不少。
但妙妙和旺旺还是一次又一次死去,最长寿命记录只有三个月。
顾清婉很不服气。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把别的鸡养得那么好,偏偏就养不活妙妙和旺旺。
所以她跑去问顾继明,却得到了个让她似懂非懂的答案。
顾继明说,这世上有很多事,不管你多努力,不管你变得多强,都改变不了它的结局。这很不合理,但这是常态,因为这就是命。命是不需要合理的。
说这话时顾继明声音里满是落寞与无奈,这样的顾继明,是顾清婉对“衰老”的第一印象。
一个人不再抗争命运时,就开始老了。
想到这儿,门突然被“吱呀”推开,顾清婉眨了眨眼,看向满脸疲态的顾继明。
她没有惊讶,因为是她要求顾继明来的。
剑气盟对犯重罪的弟子还是比较人性化的,不仅允许她住在自己的屋子里,还允许其他人来探监。
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再也没有回旋的可能了。
顾继明默默地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他在等她开口。
“六岁时,爹给我讲了赵武灵王的故事,说他为推行胡服骑射,力战王公群臣,才终得破旧立新。那时爹告诉我,管理剑气盟也是这个道理。不管有什么阻力,该变就得变,否则就是自取灭亡。”
顾继明胸口一闷。他设想过许多顾清婉会说的话,却没想到她会提这个。
“但赵武灵王是被活活饿死的。”
顾清婉微笑,“如果能让剑气盟重现往日光辉,饿死也值得。”
顾继明脸上浮现一抹悲痛,“这就是你叛盟的理由吗。”
顾清婉皱了皱眉,仔细打量着顾继明的神情,过了许久,才又缓缓开口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顾继明眼中的痛苦,在下一刻骤然转变成了惊恐。
“偷练干戚经的是爹,对不对。”
雨势越来越大。
姜三望着屋外的雨,心里愈发焦灼。
她已将顾清婉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几十次,脑子里模模糊糊有种感觉,觉得这信不对劲儿,却怎么都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而且天色将晚,林一还没回来。
她沉思片刻,还是决定让无言去不值园看看,却突然看见大雨中出现了个人影。那人没有撑伞,面目虽模糊,一袭红衣却颇为显眼。
姜三的手紧握成拳,只觉得一股怒火“蹭”地窜上心头,脸上却浮现出一抹笑容,看着林一慢慢走进屋里。
湿漉漉的红衣紧贴她在身上,像被雨水洗刷褪了色的春联。
“不要命就直说。伤这么重还不撑伞,白瞎了我的玉蟾丸。”
这话里半分暖意没有,比林一此刻身上的衣服还要冷。林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正要开口,身后就响起了个熟悉的声音。
“你受伤了?!”
姜三歪了歪脑袋,看见了一样湿漉漉的顾罔。大概是因为雨势太大,顾罔又穿着灰衣,方才姜三居然没注意到她跟在林一身后。
姜三虽是第一次见到顾罔,却一眼就看到她剑上挂着的玉璧,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示意无言去拿毛巾,自己则起身行了一礼,“顾前辈好。”
顾罔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又朝林一道:“怎么受的伤?昨晚不是好好的吗?”
“顾前辈要是真关心林一,就该知道她昨晚一点儿都不好。”
林一被姜三抢白,不由得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忙向顾罔道:“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姜三拿过毛巾走到林一身后,一缕缕擦着她湿得十分彻底的长发,动作轻柔,面带心疼。
如果林一看见她此刻的表情,一定会觉得这是个假的姜三。
但她并没有看见姜三的表情,因为在她试图扭头时,姜三按住了她的后脑勺,柔声道:“你要是乱动揪着头发,可是会疼的啊。”
林一的背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觉得姜三不是在帮她擦头发,而是在找发力点,随时准备把她的脑袋从脖子上揪下来。
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甚至让她暂时忘了还在进水的伤口,迅速思考着姜三变成这样的原因:被雷劈了?被鬼上身了?吃药太多神经错乱了?……
她认真思考时,自然顾不上说话,所以姜三很快就又朝顾罔道:“林一这一路,受的伤,挨的打,都是为了顾前辈你。顾前辈这个师父,当得可真尽职尽责。”
水珠沿顾罔的脸滑下,她冷冷地看着姜三,姜三则微笑着朝她挑挑眉。
林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很多很多年后,地球另一边有个神探说,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答案无论有多不可思议,都一定是真相。
林一当然不知道这句话,所以她绝对不会相信,自己将一百零七种可能性否定以后剩下的那个答案。
姜三怎么可能是在吃醋?怎么可能是因为她师父出现所以吃醋?!
“要不是遇上我,林一早就死无全尸了。您与林一的事,按说我这个外人不该插嘴。但就现在的情况看……晚辈不得不大不敬一次。”
姜三的声音突然冷了许多,“顾前辈如果这样不在意林一,不如早些放她自由。在意她的,大有人在。”
林一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咔嚓”地断掉了。
她猛地站起身挣脱了姜三,一边朝顾罔手忙脚乱地辩解,一边狠狠瞪向姜三。
她现在确定,自己一定漏了第一百零九种可能。因为姜三的眼里分明带着一丝得意,奸计得逞的得意。
但她还没想明白这第一百零九种可能是什么时,顾罔就已开了口。
“去哪儿是她的自由。她要是愿意跟着三小姐,我当然没意见。”
其实顾罔并不是这么想的。她并不希望林一与姜三搅在一起,但她必须让林一对自己死心,她必须让林一明白,对她而言,林一只能是徒弟。
所以她的声音比平时还要冷,冷到变成把锋利无比的冰锥,凿心透骨,字字要命。
那一瞬间,林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还好脸上有许多雨水。师父最讨厌看见她哭了。
她没有回头去看顾罔的表情,反而朝姜三咧了咧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喃喃道:“三小姐想要的,就是这个吗?”
姜三眼中的得意消失了。
她虽有准备,但真的看到林一万念俱灰时,心里还是有些不忍。她毕竟是人,这样生生毁掉别人的希望,当然会觉得不忍。
她此刻只希望,这剂猛药带来的阵痛能早些消散。
这阵痛何时会消散林一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现在身体与精神的疼痛都已经到了极点。
她问清顾罔的去向后便急匆匆赶上,追到乾安城北的林子里时,只看到易陇的几个杀手已被处理,顾罔正在他们身上翻找检查着什么。
这一年她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就在面前,林一却像被点了穴道似的,走近一步都艰难。她甚至连开口叫一声“师父”都做不到。
不过顾罔已经看到了她。
一丝喜悦在顾罔脸上闪过,她朝林一淡淡说了句“没事就好”,就把话头转到了顾清婉身上。
林一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罔的反应太过平静,就好像这一年她没有一直躲着林一,就好像她们还在合铃渡,林一只是贪玩回家晚了一样。
平静得就像,她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一茫然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个举着火把、蓄谋已久的纵火犯,自信满满地以为这次一定会得手,可到了犯案现场才发现,那房子是千年寒冰砌成,还是实心的。
她拿的不是三昧真火,当然只能偃旗息鼓。
其实林一的心里,还是存了点小小的期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也好,顾罔不跟她回合铃渡也好,至少,她现在已经找到顾罔了。
她可以跟在顾罔身边,天涯海角,顾罔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哪怕顾罔并没有问,从不背剑的她为什么这次把剑背在后面,也没有问她衣服上的红为什么深一块、浅一块,更没有问她在雨中为什么脸色越来越苍白。
林一想的是,没关系呀,只要能跟师父在一起,这些都不重要。她相信,顾罔一定还是在乎她的。
直到姜三当着她的面,彻底撕碎了她最后这点小小的期望。
她实在不知道该感谢姜三,还是该恨她。
姜三见她失了魂般坐着,默默叹了口气,递过来身干净的衣服,又转眼看到顾罔,心头一动,手搭上林一的肩,“伤口一定都进水了,去里屋吧,我帮你重新包扎。”
其实林一右胳膊伤在小臂,左肩的刺伤在锁骨偏左两三寸,稍拉下衣领就能包扎到,林一有手有脚,也不会让姜三帮她换衣服。但姜三这么说,就好像林一要与她坦诚相见一样。
说话的确是门十分深奥的艺术。
如果在平时,这种小把戏林一肯定瞬间就会反应过来,但她此刻脑子里支离破碎,也就跟着姜三一起去了里屋。
顾罔一腔怒火憋在心里,却不能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一被姜三笑眯眯地带走。
她突然觉得比起胡不值,姜三才更像只狐狸,而且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那种。
姜三如果知道,这师徒俩一个把她比作猛虎,一个把她比作狐狸,笑容也许会更加开怀。
但她这会儿并不知道,所以她的脸上也终于不再带着笑容,而是皱眉看着林一的伤口。
右臂的伤本已止血,但经过顾继明、柳清岚那一闹又再度迸开,还被雨水泡了这么久,伤口边缘泛着肿胀的白,像块刚从开水里捞出来的烂猪肉。
姜三一边帮林一上药,一边问她跟顾罔相见的情形,林一也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
直到这会儿姜三才知道,原来易陇的人找去了不值园。她嗤笑一声,叹这群人真够心急的,一看顾清婉这桩买卖做不成,就立刻要对顾罔动手。
“不过……说起来,易陇不是很想要我师父的命吗?为什么他们只派了几个人?”
姜三的脑海突然闪过一道光。
“你说易陇只派了几个人?”
林一点头道:“这会儿仔细想想实在奇怪,那几个人身手也应该不是上乘,不然师父不会那么快就处理完。”
姜三双眸亮起,声音中带着一丝满意,“我就知道一定有问题。”
林一见她这样,忙问:“什么有问题?师父还是清婉?”
姜三没有回答。她只是带着那抹神秘的笑容回到了前屋,示意无言去取雨伞。
但前屋里已经多了个人。
洛清和的裙摆被雨水打湿,淅淅沥沥在地上积了滩水。她朝顾罔行了礼,便对姜三道:“清婉想见你。”
“巧了,我也正好想见顾小姐。”
她系好披风,提起桌上的鸽笼,微笑道:“别怕,就要见到你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