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裝制服的歐蒂娜其實很漂亮,不過若是以喪失快樂與朝氣來換,那她寧願歐蒂娜不為任何人、事、物妥協,即便對象是自己。
所以當夢境呈現身穿女裝制服哀傷抑鬱著的歐蒂娜時,她幾乎是用冷漠的臉面向過去的自己。
回憶在繼續。
桐生冬芽領著過去的她穿越往來人群,來到校園裡一處設置在頂樓的露天平台。平台四周環繞著拱型水道橋,一組組圓形白桌和配套的高腳椅依著規律散落在上頭。石造拱卷圈起的天藍畫布裡,多變的卷雲好似觸手可及,在晴朗的藍天裡畫下幾抹白色筆觸。
透過畫面,她看見歐蒂娜與若葉就坐在離水道橋不遠的地方。
畫面裡,桐生冬芽自顧自地打擾了歐蒂娜與若葉。旁若無人的話還沒說上幾句,就令若葉再也受不了,推開椅子騰地彈起身,憤怒地痛斥著極不識趣的人,而一旁的歐蒂娜卻仍是一臉的消極與無謂。
這樣的態度刺激到了替好友打抱不平的女孩,轉眼,憤恨難平的若葉從桌上搶來一杯水,氣勢洶洶地朝學生會長潑了過去。
看到這,她彎起一抹笑容——那杯水一滴不落地灑滿當時的她一身。
——哎呀,改天送點花茶干和甜點給若葉吧。
她換了坐姿,將雙腿交叉伸直,面帶微笑地想著。
高中時,無巧不巧地若葉與她們在新的學校相聚。她與歐蒂娜各自因尋找與療養而晚了若葉一個年級,但區區的草坪、成排的龍柏阻擋不了若葉跑來找她們相聚的決心,『我可是學姐,當然要照顧我親愛的歐蒂娜大人,啊!不對,歐蒂娜“學妹”,嘻嘻嘻。』
想到這,安希的臉上終於有了些溫度。端起瓷杯,淺飲了一口,她靜靜地注視著眼前不斷演繹著的夢境——過往與回憶。
——『還不都是因為和你吵架,歐蒂娜才會變成這樣的!』
——『對呀,都是因為你不對!』
——還要再帶上幾株若葉吵著要的盆栽才行。
笑意在臉上淺淺地掠過。
緊接著她皺起雙眉,凝視著眼前的幾人不語。
歐蒂娜向若葉揮了巴掌,為了維護過去的自己,而若葉也毫不示弱地回身賞了歐蒂娜一個耳光。
她的面色沉靜,而眼底卻不自覺地閃過難言的情緒,微微上抬的嘴角洩露出一絲感謝和一縷忽視不了的無奈。
——還是答應若葉一塊去那間新開的居酒屋吧……啊啦,這餐得請她才行呢。
景幕暗了下去,再放映時,背景又是在宛如巨型鳥籠的玻璃薔薇園裡。陽光照耀下,晶瑩的水滴流轉在粉嫩的花瓣上,她曾費心打理過的薔薇宛若特寫般占據了整個畫面,而桐生冬芽與歐蒂娜的對話卻伴隨著薔薇特寫同時在進行。
——『是想要和我單獨聊了嗎?那,這個周日願意和我一起用餐了嗎?』
——『現在就要。』
——『不喜歡等待嗎?』
——『在決鬥之森!』
鏡頭逐漸拉遠,場景外的安希看見此時正在一旁悠哉地替薔薇花澆水的新娘忽地停下了動作,新娘的眼裡滑過一絲驚異。那時的她想不透既然歐蒂娜不願追求力量,也對世界革命毫無興趣,那又為何要再次把自身捲入麻煩又危險的漩渦中?好不容易能全身而退,為什麼又要一個頭栽進來?明明與歐蒂娜之間沒有過深的羈絆……
決鬥之森裡,倒置的城堡在天空中若隱若現。
桐生冬芽在正式決鬥前問了當時的歐蒂娜為何突然又改變了心意,主動參與這場競逐。被問的人不再迷惘,蒙在臉上的陰影被堅毅取代。
——『只是有比你更讓我想重視的事物在。』
桐生冬芽刻意地在歐蒂娜面前展現迪奧斯之劍的用法,像是要證明那不久前還嚷嚷著要退出的人有多麼不了解薔薇新娘。
這是場不公平的決鬥。被薔薇新娘之力加持後的迪奧斯之劍散發著如晶石般璀璨的紅光,隨手一揮靠著風壓就可削開磚石。
——『你能贏得了這股力量嗎?』
——『能贏!我絕對能贏!』
——『是嗎?那就試試看吧!』
勉強地擋過桐生冬芽劈砍而來的一劍,歐蒂娜緊咬牙關不肯後退一步。
而恭順地站在一旁,維持著淺淺笑容的新娘只想這場毫無懸念的對決盡快結束。即使體能出眾,但不擅劍術的女生又怎麼可能贏得過被薔薇新娘之力加持過的迪奧斯之劍呢?更何況持劍的人可是能比肩高中部劍道第一人的冬芽大人。
真是不自量力的前任婚約者。
劍影森森中,歐蒂娜狼狽地躲過一次又一次的攻擊,終於她覷到了一絲機會,看準時機,縱身向前,揮劍反擊。
「鏘——」
歐蒂娜手中的劍,被斬斷。
還來不及從出乎意料的發展中回神,閃耀著薔薇新娘之力的利劍已朝歐蒂娜刺了過去,緊急之下敏捷的步伐失去節奏,只能踉蹌地邊退邊閃。
——『你明白了這把劍的威力了吧?這就是薔薇新娘所潛藏的力量。』
——『你就事在連這點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在那邊自以為是她的王子。』
上衣、裙擺,被持劍者惡意畫破,只要再幾下,英氣勃勃的女孩就將赤裸地站在眾人眼前。
忽然,婚約者放棄了戲弄,一個側砍,倉皇之間歐蒂娜半跪在地上用斷劍生生接下這砍擊。
——『也許我對姬宮的事全部都不知道,可是,現在我只想取回屬於我自己的普通。』
決鬥場上始終維持笑容的新娘,不斷地替這場實力懸殊的較量做倒數,似是自問自答也似是提醒自己,眼前絕不放棄、絕不低頭的人只是天上同學。
附加在迪奧斯之劍上的薔薇新娘之力突然消失,決鬥場上的那時的她透過眼前這一幕看到了曾經的迪奧斯,沒來由地,淚水從薔薇新娘臉龐上滑落。
看到這,場景外,藉由這場夢境細細重溫這一切的人低聲輕笑……
她想,在某方面太過耿直的歐蒂娜或許無法想像,那番對著桐生冬芽宣告的、看似只替自己著想的話,已深深地觸動了那顆埋藏在深處、許久不曾好好跳動的薔薇新娘的心。
那天晚上,還是薔薇新娘的她依循著規範於事後離開了決鬥之森,守在路口等待著重新贏得婚約的人出現。當新娘正要對婚約者說出不變的誓詞時,歐蒂娜打斷了後續的句子。
——『姬宮……不用再說了……來,一起回去吧……』
當時的她呆愣片刻後,臉上綻放出淺淺的喜悅和少有的溫度。現在的安希很清楚,那抹笑容與現今仍有不同,但卻是蛻變的開端,也是從那時起,歐蒂娜不再是普通的決鬥者、婚約者,一切悄悄改變。
眼前的影像倏地消失了。
整個夢境在幻化,光線像失去了用處,四周深沉幽暗,細看了彷彿稠膩的油墨,僅她所在的圓桌處被打上一束光。
安希不見一絲急躁地提起白瓷質地的細嘴高壺往杯裡倒。
茶水在杯中滾動。
她不著一絲煙火地攪著眼前的紅茶,像這類仍保有自主意識的夢境,要選擇何時清醒不是件難事,而久違的中學生活、與剛認識歐蒂娜的那段歲月,還是有些令人眷戀。無關好壞只是讓她忍不住珍惜,即便有著悲傷。
幾柱破開黑暗的光柱像聚光燈般聚焦在一處,光束底下站著幾個人。
安希驟然站起,湯匙掉下了桌面,轉眼消失不見。
她睜大眼,顧不得妥善避開身前的桌椅,拔開腿,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
——不,停!停止!
安希邊跑邊無意識地揮動手臂,回過神,整個人已被固定在過去的形體裡。溫順嬌弱地靠在歐蒂娜背後,溢滿愛意地……
——不,不要!
——不要……不要再一次……
劍貫穿了歐蒂娜,從她手中。
——為什麼,阻止不了......
清晰的觸感從劍柄傳來,歐蒂娜渾身都在顫抖,那股顫慄隨著兩人相貼處湧來,燙烙了她。
體內的她在發抖,但動作卻乾淨俐落,偎著她所愛、所欲保護的人,帶著笑容闔上眼,在身後牢牢地環抱著歐蒂娜,接著毫不留情地加重力道,刺破阻礙,刺穿那具矯健同時又纖細的身軀。
醒不來。
無法醒來。
她想離開,想離開這個噩夢,這個比噩夢還真實的過去。
——『……為什麼?……為什麼……』
像從喉嚨深處擠出的斷斷續續的話扼住了她。安希加大掙扎,再顧不得對回憶的懼怕,拼命地掙扎,想要掙脫束縛。
——不能,不能再對歐蒂娜說出那些話。
——一定,一定要阻止,絕對不能再一次傷害歐蒂娜。
之後,耳膜的震動擊碎了她卑微的渴求。
——『你和我還喜歡他時的迪奧斯很像,可是,你無法成為我的王子,因為你是女孩子……』
聲音在顱骨、聲帶、舌尖打轉。指尖冰涼,唇齒每吐出一個音節,能察覺到的溫度就降了一分。
安希睜開眼,躺在床上大口喘氣。
汗滑進雙眼,混成淚流出眼眶,當指腹抹去殘留在臉頰上的淚液時,安希才發現原來相比於這雙手,她的眼淚是溫的。
為什麼那時只想著用最懦弱膽小的方式去保護歐蒂娜呢?
這個問題她反覆問過自己。是怕打破早已麻木的習慣?或是不敢面對坦承後卻被拒絕,甚至被討厭的可能?多年來這些問題盤旋在腦海裡,等待她給自己一個答案。
……也許,她是知道最終的解釋是什麼,就像當時明知道歐蒂娜已經動搖,卻還是忍不住試探。
——『世界盡頭寄出的信已經到了嗎?』
克制不了地想要靠近、握住……
——『只要到了那座城堡,就能見到王子了。』
當時她到底想聽到什麼答案呢?是想逼歐蒂娜離開,還是想確認她在歐蒂娜心中的重量?
或許都有。
所以才會想藉由自我了結來讓對方逃脫這場遊戲,即便身為薔薇新娘的她早已被剝奪了死亡的權利;而在被歐蒂娜救回後,她卻因了解對方性格而選擇了更糟的一途——用傷害與背叛打破歐蒂娜執意保護她的信念,好......讓歐蒂娜能徹底地放棄,不再為了她捲入危險。她曾以為,這是最好的選擇,無法改變命運,至少能還給所愛的人一個乾淨的未來。
但那時的她還是輸給了那份貪婪無度的私心,縱容自己在最後的一日向歐蒂娜索討諾言,就算知道歐蒂娜已不堪負荷,也還是任性、自私地想對方向她許下承諾。
——『哥哥似乎也喜歡歐蒂娜大人呢。歐蒂娜大人......我們能一直維持現在這樣的關係對吧?』
當如願得到想要的答覆時,她卻後悔了。從察覺到那份渴望後,她就毫無轉圜地一點一滴交付出信任,但卻慢慢開始討厭起那說出誓言就一定會達成的人。如果背叛才能讓所愛的人徹底離開這場註定失敗的決鬥,那也沒什麼好猶豫。
只是遺憾不能再和那人一起喝茶、不能再在每個入睡前的夜晚彼此凝視著,只是要戒掉剛養成的習慣,不能再在每個清晨貪心地描繪那張令人心動的輪廓。
因為,不管歐蒂娜如何選擇,當時的她都做好了她的決定——讓歐蒂娜擁有自由,忘記這一切。
房內風扇在轉動,幽暗中飄浮一絲由窗外溢入的清冷藍光,介於夜與破曉間寂靜荒涼的藍。
她忍不住想要找尋身旁的人,雙手卻在要碰觸到那人前停下動作,慢慢收回胸前。
——不行吵醒歐蒂娜,不行哭出來。
她顫抖地摀住口鼻、雙眼,彷彿用盡全力般向後挪移,獨自蜷縮在床的角落,眼淚不停湧出,恐懼化成的蛛絲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胸口越來越痛。
——不能閉上眼,不能再回到黑暗裡去。
就算不闔上眼,回憶依然如暗夜裡跳動的魅影,綽綽惶惶。
歐蒂娜不可置信卻毫無怪罪的表情停留在腦海裡不斷倒帶播放。只要一點、只要一點,只要讓她看到一點恨意、惱怒或怪罪就好,但記憶卻從不肯厚待她,不管回顧多少次,她讀到的只有驚愕與受傷,只有不解及困惑。
——『為什麼......為什麼......』
——『姬宮......不可以......』
——『不可以啊......姬宮......』
從來不曾忘卻的哀鳴讓安希害怕,她無法去看現在的歐蒂娜,縱使歐蒂娜就在她的身旁,縱使她們相愛相伴著。
雙指順著眼淚滑過下顎,來到頸項,滑過頸動脈,指甲微微地掃過。
只要割破它......
充滿疲憊的表情有一瞬間恍了神。
冰涼的指尖來到胸前,隨著心跳聲,她將手撫上左胸腔那博博跳動的地方。
如果刺入......
回過神前,她的指腹已緊貼在腹部右側不動,觸感很糟,滑膩又濕冷,肌膚上盡是涔涔冷汗。
——那是,與歐蒂娜那道傷口相同的地方。
「我好想你......」她無聲地說著,接著輕輕笑了起來。
已經淪落到連思念的人就在身邊,也不敢回頭凝望了嗎?
她起身,下床,將身形融進窗邊漸褪去幽藍的晨光裡,直到窗外響起鳥鳴,才轉身離開臥房。
準備兩人簡易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