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昨夜與今日的午夜,安希作了一個夢,一個冷眼旁觀的夢。
夢裡來來去去,各式各樣衣著光鮮、性格鮮明的決鬥者,男男女女與她曾訂過婚約的人,她就像是維繫了人群制度的樞紐。從她把迪奧斯隱藏起來,讓眾人再也觸摸不到背負期望的光明時,由群人間生出的惡便不再向曾經奢望、篤信的光明流去,乞求救贖;轉而匯集成厭惡與痛恨,一劍一劍刺向她,像是要將她剷除一般,好似她被懲罰了、消失了,世間的一切就會再次協調,長久以來追求的童話就能成真,現實將可如一開始期待那樣,只有光明。
而承受了眾人厭棄的那部分的她,卻成為了薔薇新娘,成了人群穩定運轉的重要節點。
眾人之所摒棄的,匯聚到她身上,源源不絕的惡念延續了她的性命,因此她無法死去,也因如此她被賦予了可孕育現存體系下革新體制的力量,畢竟,擁有她就擁有當前運行規則下所釀出的醜陋。
而改變不堪的世俗污點,不正是對世俗的革命嗎?
這是場註定無解的遊戲,每位婚約者都試圖從她那獲取讓世界革命的力量,讓自己成為引領世界的新光明、新童話,只是,就算成功了,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份嶄新的、可信的新光明與新童話仍會被人、被現實汙濁,再次歷經幻滅,迎來潰敗瓦解;迷茫、痛苦、厭惡、恨意……此些種種終會揉成罪與惡再次爬向她。
她依舊只會是薔薇新娘,就像哥哥說的那樣。
安希牽動唇角,勾出一抹很淡的嘲諷。
後來,她的哥哥打算取回迪奧斯的力量,早已洞悉一切因果的她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或許她想給自己一個夢,也或許只是已習慣遵循哥哥的意見,總之她順從地扮演著她被冠上的本質——薔薇新娘。
而她這個人的本質呢?早已不知在哪了。
已經忘了看過多少次決鬥,也忘了經歷過幾次最終場面,反正只是不斷地輪迴而已。轉過身,也就忘了。
直到……歐蒂娜的出現。
當她發現歐蒂娜不是學生會一員卻有著薔薇戒指,再憶起同儕間盛傳的「歐蒂娜大人說希望能再次與王子相遇」的說法後,她確信了一件事——那人見過迪奧斯。
不,是剛變成世界盡頭,卻仍保有迪奧斯一面的哥哥,但這也夠了,至少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人記得他,已足夠令人欣慰。
可能是好奇,上一次見到不問清規則就義無反顧向前的人……已經是小時後的事了。歐蒂娜讓她想起了迪奧斯,於是在決鬥場上將白色薔薇別在歐蒂娜胸前時,她脫口對歐蒂娜說了聲「加油。」
之後西園寺粗暴搧了她一個耳光,嚴厲地咒責她。
大概在意料之中吧,看不慣他人被欺負的歐蒂娜邊扶起被搧倒在地的她,邊出聲制止西園寺。
——『傻瓜!都被這樣欺負了,幹嘛還服從他?』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們並不是戀人嗎?』
——『雖然不是很清楚,總而言之,打贏他就行了吧?』
後來那場決鬥的勝負,以歐蒂娜刺散了西園寺胸膛前的綠薔薇為結。
自那以後,歐蒂娜成為了婚約者與她訂了婚,開啟後續的一切。
第二次的決鬥,讓她在一瞬間有了動搖。
——歐蒂娜身上有迪奧斯的力量。
當晚她忍不住問那時的歐蒂娜:『您不是打算故意輸的嗎?』
『我不是為了你,是為了奇奇。因為若和西園寺這種人在一起的話,奇奇似乎會被欺負的嘛。』
聽到歐蒂娜的回答,她鬆了一口氣也安心了些,如果前景不樂觀,就讓現下的她也能與眼前的少女一塊無憂無慮吧,至少在註定分別的那時,她不會為此搖擺。
一開始是抱持著這種想法和歐蒂娜相處的吧,只是在一些無法具體說清的地方,略微地……與其他婚約者不同。
但終究只是個別無二致的婚約者。
一樣具有自身的執念,一樣較一般人更為顯眼,一樣擁有比一張張模糊的相同臉孔更為清晰的輪廓,但這些也只是每個擁有決鬥資格的人該有的條件罷了。
夢境的場面零零散散,似快轉又似跳播,跳去許許多多的細節,剩桐生冬芽在她曾日復一日待著的玻璃薔薇園裡對她的呢喃。
——『薔薇新娘居然做料理呀……你不應該去做料理的,你只要在這裡好好照顧薔薇就可以了。』
——『這個鳥籠……就是你的領土,而你就是住在裡面的美麗小鳥,我真想連鳥籠一起把你據為己有呢。』
——『如果是我的話,就不會讓你離開這裡……永遠地……』
她迷惘了,不是為了桐生冬芽,而是那番像冰水般的話潑了她一身。
當至親卻愛慕著的哥哥是象徵光明的王子時,她能做的也只有在一旁看著、壓抑著;而當光明註定被人群製造出的各式雜質汙染時,她也只能成為保護他的魔女,好將綿綿不斷的恨意、惡意、罪衍吸引過來。
一體兩面,光明與黑暗,維繫體系架構運作的兩個端點。一對兄妹。
童話裡的光明沒有拋棄人們,而人們也不再指控童話編織出的美好理念背信於他們,甚至也不再尋找曾一心嚮往的光明,只因為已經有了新的標的物可以容納、承受所有的不滿——只要,把所有的厭惡往那怪罪就可以了。
搖搖欲墜的規制得以苟延殘喘,還是可以穩穩運行。
慢慢地,她成為了最重要的樞紐,被人憎恨又被人爭奪。
當看清這些後,能做的似乎只有將自己的心遺棄,因為連後悔也完全沒有必要了。
至少,她救下了迪奧斯。
而這樣的她,身為薔薇新娘的她卻貪戀起婚約者的陪伴,不僅希望能做出讓歐蒂娜開心的料理,還被決鬥者之一的旁人指正,提醒她何為薔薇新娘的義務。
脆弱的內裏被鑿開,赤條條裸現、暴露,再澆入如液態氮般的冰冷現實,還來不及感受疼痛便已凍傷壞死,很久沒品嘗過的無助感漫天漫地地淹來。
接著,歐蒂娜來了,帶著那番她不知該如何回應的話。
——『給我離姬宮遠一點!你也只把姬宮當成薔薇新娘看而已。』
——『別再叫她什麼薔薇新娘,或說她是歸什麼人所有的,她只不過是個名叫姬宮安希的普通女孩而已!』
——『其實你也很不願意吧!厭惡當什麼薔薇新娘的!』
——『把你的想法坦率地說出來!』
——『對,你很討厭被人當作薔薇新娘看待的吧!就坦率地這麼說啊!』
於是她又縮了回去,閉上眼複誦婚約者的期望,只剩薔薇新娘,這個被冠名的本質。
——你執意要我展現的,是你所看到的我?或是你所認為的,該是我的我?
——如果你真如你所說的,真心實意地想要拯救我,那也只是場徒勞。
過去的她,在闔上眼前曾有那麼幾次,想對歐蒂娜說出這些話。想對那急迫地想要她改變的歐蒂娜,說出這些。
回過神,她突然看見穿著白衣青領水手服的自己正站在眼前,與其他人繼續演繹著後續。她的意識似被剝離出來,以一種超然的立場,觀望如影劇般投放的回憶。
而那些過往曾持守、信奉的思想與理念,則像煙霧鬱沉不散。
場景外的時空灰濛濛一片。
她又怎會無法理解過去的自己呢?
對當時的歐蒂娜而言,尋找王子是多年唯一的心願,清楚明白這件事又洞悉自身命運的自己,又怎麼會為了這樣的婚約者而讓自身受影響?
雖然那時不知怎麼地,突然違背了過往的習慣,毫無緣由地想知道做出的便當是否能合對方的味口,想更多地了解一些關於眼前人的喜好。而那時,若不是得到了『姬宮要是能和若葉做朋友就好了。』的回答,或許當時的自己會不自覺忘記自身是薔薇新娘吧。
但,那時的她應該也是想讓歐蒂娜更加地在意,才會以一種茫然的表情復述歐蒂娜『敞開心胸』的提議,就好像要加深歐蒂娜的使命感似地,以看似無辜、無助的方式算計著。工於心計地渴望,又否認著。
可能,歐蒂娜在那時起,對她來說就已經與他人有所不同。
景物似波浪般上下起伏、跳動,如受了極大的衝擊力,夢境裡的回憶畫面碎裂又破開,嘩嘩地流下,剎時之間,又聚成新的場景。
而回憶重現的舞台外,騰騰霧靄間深色的暗影慢慢聚攏,似凝成了一人形。之後安希從霧中走出。
舞台前方不知何時擺了一組桌椅——正中心處立著綠色園藝傘的棕色實木圓桌椅,與如今屋外庭院中擺放的那組款式相同——等她來到桌前,注意到其中一張椅子在椅背處有道顏色稍淺,約五公分的刮痕時,她確定了這套桌椅的來歷——正是歐蒂娜與她一塊挑選的那副,就擱在院子裡。
她坐了下來,將視線移至舞台,決鬥場上桐生冬芽摘去了歐蒂娜胸前的薔薇,而過去的自己正身著一身紅色薔薇新娘禮服,佇立在一旁觀望著眼前兩人的決鬥。
儘管對故事的脈絡熟悉不已,她仍蹙起了雙眉,似乎不是那麼欣賞這樣的劇情。就像是探查到了她的心緒似的,當安希眼角餘光掃過桌面時,空無一物的圓桌上不知從何時起端端正正地擺放了白瓷茶壺、單耳杯和一盤曲奇餅。鼻尖似乎還可聞到溫潤的紅茶香和檸檬曲奇特有的清香。
儘管前一刻桌上仍空無一物,但安希卻毫不在意,大方地替自己倒了杯紅茶,在澄亮的茶湯中與薄薄的白霧間分辨著這泡紅茶的色與香。
忽然,觸摸著象牙色花蕾瓷杯的手停在握柄上。
——『不要把姬宮帶走,她想恢復成普通的女孩子,要是沒我陪著她的話 …… 我不需要什麼世界革命的力量。』
她偏開目光,注視著指尖與杯緣相接處。
——『是真的。姬宮說過她想要朋友,要是沒有我的話,姬宮又會孤單一個人的。』
即使出力的是柔軟的指腹,但該變形的總不會是堅硬頑固的瓷杯。
——『我 …… 對自己能成為薔薇新娘覺得很幸福。』
杯內,清澈直可見底的琥珀色液面在晃動。
——『這不是真的!』
——『這不是真的吧,姬宮?快說出你的真心話嘛!』
——『說你討厭當薔薇新娘,說你想要交朋友。你不是這樣對我說的嗎?』
歐蒂娜的話從身前如話劇般的場景裡傳來,她望著倒映不出形貌的液面,沉默不語。
接著她聽到未曾忘卻的歐蒂娜的悲鳴……
——『這不是真的 …… 這不是真的! …… 這不是真的!』
也許,時至今日她依然和那時相同,無法負擔那一聲聲來自歐蒂娜的悲傷自我質疑。
因為這時的她也和那時一樣,閉上了眼
即使她知道如今發生在眼前的一切,只是個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