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信步晃上街頭，感受這裡與家鄉截然不同的人文氣息。此時已是冬末春初，狂暴的風雪過後，彌天漫地的白已日漸消融。明明才搬來第三天而已，想起從前卻覺得恍若隔世。我望向有些骯髒的街角，感受泥流之間潔淨清晰的空氣。
能夠擺脫屋內陰鬱的氛圍終究是好事，若是鎮日封閉在老宅內⋯或許我很快就會被逼瘋。
我隨意向前直行，見到順眼的巷弄就拐彎。不擔憂迷路，只懷有一種探險的新奇。有那麼一瞬，我錯覺自己依然年輕，還對旅遊滿懷憧憬，卻又接著瞭然道：自己其實早已未老先衰。如今我的生活與提前退休無異，只是，理想中的退休生活⋯不應該是這個模樣。不應該只有我獨自一人。然而，究竟陪在我身邊的應該是誰，我卻也覺得茫然無解。
默默轉過身決心折返，卻發現自己果真不認得路。我走向販賣食品的小舖，即將打烊的燈火暈染著昏黃暖意。
「不好意思，請問艾伯特路怎麼走？」
一名年約四十的婦女矮敦敦地藏在櫃檯後，愛八卦的紅唇正無聊地撅起，肥短的手指動作如飛地點算鈔票。「您是⋯遊客？」小小的眼睛微微瞇起、閃爍不定，我暗叫不好，她大概想向我推銷產品，那種眼神讓我錯覺自己是一隻待宰的羔羊。
「不，我剛搬去那裡，對這個小鎮不算熟悉。」
我說著，面帶微笑地望向女人，卻見她方才堆出的阿諛媚笑陡然消失，眼神的閃爍轉換成一種古怪的遲疑。
「啊、啊，我知道，您是搬入那棟老房子了是吧？那您就從這裡向前走，在第二個路口右轉，繼續直走，看到一棟黃色屋頂的房子再左轉就行了。」
女人察覺我打量她的神情，霹靂啪啦地說了一串，緊接著又彷彿十分忙碌地低下頭翻看抽屜。
我卻覺得，正是這種若無其事的態度才分外可疑。而且，令人驚訝的是我搬入老宅的消息竟傳的那樣快，畢竟那附近的空房不只一間。雖然小鎮對於外地人搬入都會分外敏感，但是我猜測，令他們感興趣的不是我本身，而是那棟老房子⋯此時那棕髮男人膽怯的神情與怪異的警告又竄入我的腦海。
「請問，那棟老房子有什麼問題嗎？」
我試探性地提問，就見女人肥胖的身軀猛地一震，她拼命揮著塗抹蔻丹的手，撇清道：「唉，哪兒的事啊！那房子好的很呢！您快請回吧，我這小店可要休息了啊！」
見她諱莫如深的樣子，我順手抽出幾張紙鈔放在櫃檯上，又問了一次：「那房子⋯有什麼問題嗎？」「啊⋯」
女人的小眼珠滴溜溜地轉著，時不時貪婪地瞥上紙鈔一眼，又彷彿良心不安地摩挲雙手。
「唉、唉，我這樣也算是給您點警告，那屋子裡的鬼應該也不會怪我吧⋯您聽我說，您那房子可是死過人的啊！很多很多人！⋯⋯」
女人接下來說的故事並不讓人意外。老套的哥德式恐怖情節與堆積如山的死人屍體，一切都和預想中相差無幾。只是，當我想起昨夜驚魂，還是不由得一陣膽寒。
原來那房子在六、七十年前，住著一戶富有的人家。男主人有著所有有錢男人的通病：極愛拈花惹草，卻偏偏惹上了不該惹的女人。
「那女人是他們小女兒的奶媽，長相可是美豔的很呢！但是聽說她是從海地來的女巫，擅長使用巫術⋯」
在被男人拋棄後，這個女巫對這家人下了狠毒的詛咒，幾年後這家人幾乎全死光了，只有小女兒倖免於難⋯「唉，後來住進那個房子的人，幾乎都死啦！死法千奇百怪，從病死到車禍都有⋯沒死的也都搬走了⋯」
見到我的表情有些蒼白，她發覺說得過頭了，又趕緊補充道：「說不定您能倖免於難呢？您看，那小女兒不也沒事嗎⋯？」
我向她胡亂點個頭，擺擺手道謝之後便往回走了。
我心事重重地踩著階梯、踏上迴廊。行經昨夜發出巨響的房間時，腳下的動作停頓了幾秒，但是，今夜那裡毫無動靜。至於臥房的地毯上，竟是空空如也。若沒有手上那道血痕，我或許會認為，一切只是瘋狂的幻象。
疲憊地倒在床上，不過幾秒我便沉沉地進入夢鄉。
夢裏仍是這棟房子，卻是仲夏時節。深紅的原木在陽光下光滑地閃耀著，我站在本該荒蕪的庭院，看著百花鮮妍間，一陣鶯啼燕舞、蝶亂蜂喧。
朦朧中一波波銀鈴似的笑語湧來，恰似清涼的流水，輕輕拍打翠綠的樹叢。脆嫩的嗓音時而興奮地拔尖，時而低緩為親密的私語。我忍不住提起嘴角，猜想是哪戶人家的小孩。
撥開濃密的花叢探看其後的光景，只見一個嬌小的身影背對著我，手舞足蹈地玩鬧著，卻是不見她的同伴。女孩年約六、七歲，身著粉藍色的洋裝，一頭純金色的鬈髮肆無忌憚地閃爍著，竟比陽光更加燦爛。
我默默自花叢後看著，只見她煞有其事地鋪開一條精緻的桌巾，在上面擺弄著什麼。或許是扮家家酒，從我的角度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而她清脆的話音傳入耳中時，不知為何卻有如異國語言，令我無從理解。
我有點疑惑，又感到些許無趣。女孩使用的語言絕對是德語，我莫名地如此確信，卻無法解釋自己何以聽不明白。從這個角度又什麼都看不清⋯
我終於忍不住抽身想離去，轉身時一不注意勾到了樹枝。她驚訝地站起身，回過頭來望向我，我卻無法看清她包裹在鬈髮間的輪廓，彷彿我們之間隔著一團霧氣。
然而其他事物依然清晰可見，包括她悉心擺放在桌巾上的玩具---當我認出紅白格子上的物品時，禁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儘管看起來鮮亮許多、儘管放置在陽光下，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那隻洋娃娃。
我僵立在花叢間，猶豫著是否應該離去。小女孩見我看著娃娃的表情，似乎以為我想搶她心愛的玩具，立刻跑向桌巾，將娃娃緊緊摟在懷中。
她側對著我正想跑走，娃娃卻在她胸前開始扭動掙扎。布製的圓潤手腳蠕蟲一般顫抖著，女孩突然淒厲地嚎叫了起來。
我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想要上前將女孩胸前的娃娃拉開，卻又想起這只是夢境。
手足無措間，毫無預兆地，女孩的身軀突然由內自外炸開來。
四散的肉塊如同黏膩的雪包覆地面，點點肉末噴濺至我的臉頰。我彎下腰，緊緊摀住嘴，害怕自己下一刻就會吐出來，絲絲血腥氣卻流入緊抿的唇角，纏繞我躲避的舌尖。
眨眼之間小女孩原本站立的草地便只留下一窪窪血潭與包裹著白骨的嫩藍衣裳。豔麗的血珠自草尖滴落，發出雨點般的聲響。洋娃娃滾落在地，仰面躺著，鮮血自她面頰上流淌而下。
我怔怔地望著娃娃，只見她鈕扣製的眼睛緩緩斜向我的方向，毛線縫成的嘴突然開啟，血盆大口中發出哀傷欲絕的悲鳴。
「幫幫我⋯」她說。
那聲音聽來異常熟悉，我卻想不起曾在哪裡聽過。
血跡猶如淚珠滾入濕黑的地裡。
我掙扎著想要向前走，卻發現血色漸漸隱入夢的帷幕，而我驚坐起身，在床上粗喘著氣、汗落如雨。
彼時窗外猶是一片漆黑。掛鐘的針尖指向三點，距離我入睡不過才四個多小時。我應當感到疲倦，實際上卻睡意全消。夢中濃稠的血氣在我胃裡翻攪，我翻來覆去，任由時間滴答流逝，直到星子沉落、黎明漸起，才終於緩緩合起沉重的眼皮。
「會慢慢好起來的⋯」
我告訴自己。
「這只是一個夢⋯」
朦朧間仿若有雙冰涼的手撫觸著我的髮梢。它輕緩地在我額上游移，滑過雙頰、蓋上我顫抖不安的眼睫。
一陣叩門聲輕輕響起，柔軟的指尖倏然遠離，跟著匆匆的一聲嘆息。
初時敲門的動作很輕，卻越來越急，伴隨聲聲呼喚。
「誰⋯?Carol⋯？我才剛睡著⋯再讓我睡一會⋯」
模糊中我鑽入被窩裡，用厚重的毛毯隔絕雜音，卻聽到「喀」地一聲房門開啟。走入房間步伐極輕，窺伺的目光隨之而來，陰沉沉地打量算計。轉過身去，只見一隻黑貓靈巧地鑽出門縫。下一刻，我就被一隻無形的手拖入了深不見底的睡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