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身下已被冷汗浸濕。清晨的陽光自窗外穿入,照亮滿室塵埃。我靜靜坐著,傾聽啁啾的鳥鳴,感到昨夜的夢境如同幻象。
迷迷糊糊地摸向浴室,開始刷牙洗臉,我將冰冷的水潑上浮腫的眼皮,再次嘲笑自己的大驚小怪。
然而,水滴流下胳膊的濕潤路徑,竟令我感到一陣刺痛,低頭一瞧---一道又深又長的血痕貫穿了我的右臂。洋娃娃尖利的指甲浮現腦海,我渾身顫抖地奔回臥房,望向未關妥的窗戶。窗紗輕輕在晨風中飄蕩,為房間帶來祥和美好的芬芳。我卻清楚明白地看到了---那深深印在窗台灰塵上的梅花掌印,還有方才未曾注意,實際卻落在地毯上的洋娃娃。
那娃娃有著毛線織成的髮、鈕扣作的眼睛,她的花布衫陳舊綻線,上頭暗褐色的污漬宛如血跡。
她和在我夢中出現的洋娃娃幾乎一模一樣。
我後退幾步,轉身奔出房外,來到昨夜傳出響動的房間,卻發現---落在桌腳旁的娃娃已經消失無蹤。
我用力擦洗櫃上的灰塵,決心如昨日一般繼續清掃工作。彷彿只要我在勞動中留下斗大汗珠,就能洗淨昨夜的夢饜與積壓心底的歉疚;又好像只要無視那個洋娃娃,她就會再次消失無蹤。
叩門聲在大廳響起,我不耐煩地將手上的髒污抹在衣擺上,轉身走下樓梯,卻看見來人已自顧自地推門而入,一邊左顧右盼一邊清脆地呼喊著:「夫人?您在家嗎?夫人?」
我不由得心頭火起。這個女孩怎麼這麼沒禮貌,不得屋主同意便擅自闖入,更重要的是,我明明就有鎖門,她是怎麼進來的?
「有什麼事嗎??」
壓抑心裡的不快,我注視著女孩蒼白的線條。仍是同樣的米色洋裝,她是沒有換衣服還是只有這種款式的衣裳?
「怎麼,妳的貓又不見了?」
「不是的,」
她笑著舉起右手,向我展示手中的籐籃。
「夫人,我想謝謝您昨天好心讓我進來,Noir在我還是小嬰兒時就陪在我身邊了,要是牠不見我一定會哭死的⋯啊,這是我自己烤的餅乾,巧克力的喔,您喜歡巧克力嗎?」
我原本想要拒絕,但是轉念一想,若是推拒,雙方之間的你來我往更是會沒完沒了,倒不如一次解決。
「好,謝謝妳的好意,放在那邊桌子上就行了。還有,請你不要未經他人同意就走進別人家,這是私闖民宅,是違法的。」
「啊⋯我⋯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闖進來的。」
女孩似乎不習慣被人冷眼相待,手忙腳亂地將籐籃放在桌上,又急著向我解釋道:「我只是在敲門時,發現門根本沒關好,ㄧ碰就開了,擔心裡面發生什麼事情,所以才進來看看的⋯真的很抱歉⋯」
「妳說大門根本沒關?!」
我打斷她,感到有些懷疑。
「我昨天確定有鎖上的。」
「我也不知道啊⋯」女孩抬起頭,灰綠色的大眼顯得十分茫然。
我端詳半晌後,決定不再糾結。「嗯,無所謂,只要你以後別再這麼做就行了。現在,我要繼續打掃了,請妳回去吧。」
說著我便轉身上樓了。
沒想到女孩卻跟在我身後,一邊東拉西扯地尋找話題。
「妳到底想做什麼?」
走上迴廊後,我猛地轉過頭質問她,嚇得女孩差點踩空階梯。我一把將她扯上迴廊,感覺手下的肌膚極度冰冷,在驚嚇之下更顯蒼白。
「妳一直跟著我,到底為了什麼?」「我⋯」
她囁嚅半天,讓我更加不耐。
「既然沒什麼事,就回去吧。走的時候記得將門帶上。」
大步走向隨意堆放的雜物,女孩卻匆匆叫道:「呃⋯夫人、我其實是想問您,能不能讓我為您工作?」
「什麼?!」
我疑惑地轉過頭去,卻見她幾無血色的面頰泛起一抹紅暈。
「是這樣的,我的家境⋯並不像表面上那麼富裕,事實上,自從爸爸生病以後,家裡的經濟狀況就每況愈下了,可以說是只剩下一個空殼子。我想要出來掙錢貼補家用,可是媽媽不讓我做,覺得這樣對我不好⋯如果我去鎮上的商店找工作,會有熟人告訴我家人,可是您才剛搬來⋯我想您自己一個人,或許需要女僕或清潔工⋯」
「不行。」
我斷然拒絕。
「妳家裡人反對肯定有原因,妳該聽妳母親的話。」
「我⋯夫人!我什麼事都會做,煮飯、打掃都行,這個房子太大了,您一個人這樣住多累啊!請讓我幫您吧!」
女孩一急,微紅的眼眶中便盈滿了淚滴。她緊緊拉住我欲轉開門把的右手,低聲說道:「算我求您了⋯幫幫我吧⋯⋯」
我一怔,覺得這樣的場景何其熟悉。曾經有一雙比她更溫暖的手,緊緊拉住我,柔軟的纖指象徵斬不斷的羈絆與渴求;曾經有幾滴比這更加滾燙的淚珠,重重落在我的手背,它們值逾千金,保含眷戀與哀傷。
回過神來,女孩冰冷的手仍緊緊攥著我,看著她細瘦的手骨,我幾乎要懷疑現在在我面前的是一具屍骸。
「⋯行了。放開妳的手。」
「夫、夫人!」
女孩睜大雙眼,驚喜交加。
「您答應了?我能夠在您這裡工作?」
「⋯先試看看吧。」
「您真是大好人!」
她破涕為笑,大大的眼睛彎成了月牙。我注意到她唇上深深的印痕,若再僵持下去,或許她會將下唇咬得鮮血淋漓。
「我以後會每天烤甜點給您吃,您一定會滿意的!我的手藝可是天下第一哦!真是太謝謝您了!Noir一定也會喜歡您的!而且我⋯」
「我不喜歡吃甜點。」
我截斷女孩的話,隨手抽出幾張衛生紙給她。
「擦擦吧,臉上都是鼻涕,也太難看了。妳明天開始上班,今天先回去休息。」
「欸?您不喜歡甜點?好可惜啊⋯⋯那麼鹹的呢?我煮的菜也不錯吃唷!我跟我媽⋯」
看到我越發不耐的臉色,她才急急忙忙說:「我明白了,我明天會來上班的!真是謝謝您!」
接著便蹦蹦跳跳、難掩雀躍地走了。
大概是怕我反悔吧。真是小孩子心性。我看著她搖擺的馬尾,不免微微嘆了口氣。
女孩的胡攪蠻纏讓我暫時忘卻了夜晚的陰霾。我漫不經心地將雜物分堆整理,突然想到,自己還不知道女孩的姓名,也沒有和女孩討論薪資,更沒有交代明天上班的時間。
我又嘆了口氣。
莫名其妙地答應她的要求,從頭到尾卻都宛如兒戲。真令人無法置信,我竟答應聘僱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
但是,既來之,則安之。就算她真的別有用心⋯我也沒什麼好損失的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都已離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