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紛飛的落雪終於緩和下來，天色是洗滌過後的清藍。我著手收拾房間，又依次用抹布擦拭家具。
過去的記憶實在過於沈重，我需要獨處的空間沈澱自己，更希望讓自己忙碌到半刻都無法喘息。比起請人幫忙清掃家裡，我寧願事事親力親為。
機械式地執行手下清掃的動作，使人的思緒猶如飄蕩的的水草。墨色的草尖游離著、發散著，漸漸觸及我急欲逃離的過往。
失望透頂的母親、竊竊私語的鄰里，丈夫簽署離婚協議書時怪異鄙薄的目光。
⋯還有那雙永遠凝視著我的眼睛，那柔軟纖長的手指，那栗色的、在風中飄揚的長髮，那總呢喃著溫柔情話的嘴唇。
Carol⋯⋯
我緊抿嘴角，不願吐出這已呼喚過千百次的姓名。我閉上雙眼，不去看半掩的房門。
彷彿下一刻，就會有人輕輕叩門，如同每一次我呼喚她之後所得的回應。
叩、叩、叩。
或許思念太甚，叩門聲竟自幻覺中響起，越敲越急，伴隨清脆的問句：「不好意思，有人在家嗎？」
我呆坐半晌，才恍悟這是真實的聲音，驚跳起身、拉開房門，又不由得對著滿室空蕩苦笑：是了，這裡不是家鄉，敲門的並非那令人魂牽夢縈的女孩，響起的也不是我房間的門扉⋯
嘆著氣走下樓打開大門，方見到門外站著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孩。
「不好意思，夫人，我養的貓咪跑進這個房子了，請問我可以進去找牠嗎？」
女孩甜甜地微笑著，對於我狐疑打量的目光不以為意。稍嫌瘦弱的身軀鬆垮垮套著米色連身裙，蒼白尖削的臉側，束成馬尾的淡色長髮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
我沈默半晌，側過身子讓這不速之客進來。
女孩好奇地觀察屋內的家具，一邊尋找寵物一邊與我漫無目的地閒聊。她透過窗戶指向遠處一棟尖頂建築，自稱是那戶人家的獨生女，又斷斷續續地告訴我貓咪的姓名（牠叫Noir，已經是隻十幾歲的老貓妖了)、附近最划算的商店(走出門後右轉，Jones家的老奶奶開的雜貨店）、鄰居的八卦謠言（離婚、爭遺產，這種事情走到哪裡都不會改變）。
我漠不關心地聽著，面上卻帶著禮貌微笑的表情。
「夫人，您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嗎？」
「是啊。」
「這樣不寂寞嗎？而且打掃起來很麻煩的⋯」
「還好。我喜歡一個人待著。」
我暗示道，希望她快些找到那隻不知去向的貓，留給我一點清淨。她卻沒發現我的言外之意，嘟囔著：「一個人待著多無趣啊⋯⋯」
緊接著又是一陣滔滔不絕。
我感到一陣煩躁，正要下逐客令，又聽到叩門聲自大廳傳來。
叮囑女孩別亂翻我的私人物品後，我下樓打開大門，卻驚訝地看到昨日的搬家工人侷促不安地站在門前。
「怎麼了？是我少給工錢還是你少搬了什麼東西嗎？」
「不、不是⋯」
他囁嚅道，看著我疑惑的表情，憨厚的臉漲得通紅，尷尬半天終於下定決心道：「夫人⋯謝謝您昨天多給的那些錢⋯我家小孩最近剛上學，正是花錢的時候，您多給的那些真的解決我家不少麻煩⋯然後，昨天我說過的，這房子⋯是真的不安全，您找個機會趕快搬走吧。」
留下意義不明的話語後，男人又像昨日那般匆匆離去。
茫然佇立了幾秒後，我轉身回到方才那個房間，卻發現房內空無一人。
看來女孩已經找到貓咪了。
鬆一口氣的同時，我又暗自惱怒，真是個沒家教的小孩，離開前甚至不懂得打聲招呼。
那天夜裡，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過迴廊，心裡暗自盤算著，還有哪些地方尚未整理、哪些地方該先行清掃出空間。
突然一陣轟然巨響自身後傳來，仿若重物跌落的聲音，跟著又飄過一陣細細的呻吟，忽遠忽近，彷彿少女臨死前絕望的哀鳴。
我寒毛直豎地僵立在原地，猶豫著是否去聲源處查看。
呻吟聲漸次轉弱，終於散逸在冷冽的空氣中。
我不由得想起下午來訪的女孩，該不會是她？或許她根本沒有離去，只是為了不明目的藏匿房中，直至半夜⋯然後在剛才遭遇了意外。
我心下一緊，快步走向身後的房間。那是剛才的聲源處，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女孩的地方。
用力推開房門，為了不讓自己膽怯，我刻意製造了巨大的聲響。一鼓作氣將燈全都點亮後，滿室寂然卻令我不由怔愣，又慢慢感到一股寒意蔓延上來。
根本沒有什麼女孩，只有一隻髒兮兮的洋娃娃，鈕扣雙眼空洞地望著我，四肢糾結地掉落在桌角旁。
那一夜我睡得極不安穩，黑紅色的夢魘在床頭盤踞不去。
夢裏，一隻洋娃娃倚在我懷中嘻嘻笑著，尖利的指甲緊抓著我的胳膊不放。她用鈕扣縫製的雙眼直勾勾地望著我，不停用機械的語調重複道：「夫人，請讓我進屋裡找我的貓⋯」我受不了心中的恐懼煎熬，用力將她往地上一甩，娃娃的指甲在我手臂上劃過長長的血痕。
她面朝下尖聲哭喊，原本呆滯的聲音卻忽然一轉，變得歇斯底里、悲切異常，那是我熟悉的語調：「別離開我、別拋下我...我願意付出一切，求妳留在我身邊⋯」
我猛地站起身，死死盯著娃娃不放，只見她緩慢地、僵硬地向我爬來，在地上留下扭曲歪斜的血漬。她啜泣著，在距離我咫尺之際抬起頭來，幾乎要碰到我的鼻尖，而我如遭雷擊，無法避開----那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細緻的皮膚被粗糙的石地磨損、高挺的鼻樑因重擊而折斷。女人的嘴角扭曲著，似笑而哭，肉末混合淚水落了下來，發出「啪嗒、啪嗒」的濕黏聲響。整張臉如同暗紅色的、被搗爛的肉餅，散發血腥腐敗的氣息，催人欲嘔。
然而我認得糾結血塊下，原本光滑如緞的栗色長髮；我認得我親手別上去的手工髮夾；我認得那雙被淚水浸透的眼睛，它是那樣深邃，哀求的、深情的渴望自其中滿溢而出⋯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Carol...?」
一隻黑貓突然撲了上來，弓起背脊淒厲地向她嚎叫。
於是洋娃娃落回地面，重現原型。鈕扣眼睛空洞地望向屋頂，布製手腳歪扭糾結。
黑貓信步走向窗戶，一扭腰跳了出去，一切終於回歸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