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我的记忆力很好。这也许是个坏处，至少许多年后我仍然深刻记得：当我还是个小小的梦魇时，我曾坐在主母的怀里嬉戏的事情。
我记得她用钩爪毫无感情的整理我的衣摆，然后用第三对手捧起我的脸。而我仰起头看我们的母神，我的主母，我的主人。我也很清楚记得她绣着金丝的纱面下干瘪的面容、被拉线固定起来的笑容、以及和我们所有梦魇一样的——纯黑色，没有瞳孔的眼珠。
它盯着我，仿佛盯着恒古之外的某个稀薄的灵魂，而不是我。
但我不感觉恐惧，只是轻声念叨祝词。主母端坐于天顶的神位中，四周皆是金碧辉煌的庄严神像，那是她的神像，像一幅幅证明她老去离死不远的画像。我一直不懂为什么主母要将这些摆放于周围，因为在我印象中，这样只会越发衬托她干枯的像老死的花，再努力也开不出一根花苞的事实。
但我只是她的所属物。
我在她的怀里，也以手轻轻触碰她的触须，我唤她母亲。
她说："莎拉，布卡拉尼雅，艾格布德"（以上都是我的教名），"你永远是第十三圣子，切勿忘记你的名字。你是我所最珍爱的圣子……"
但她从来不叫我真正的名字。
我叫巴菲雅柯特-爱蒂，前面是我作为男性的时候应有的名字，后面是我作为女性时应有的名字。可惜我两者都不是。
于是我很快学会了善意的认为她应该忘了怎么称呼我，所以我当然能原谅她。
况且，这也是因为我没有性别。虽然就外人来看……梦魇们根本看不出性别就是了。
梦魇们都几乎一个样，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世界有万千种长的奇怪的生物，而我们应该算长的还行。梦魇的头上均以白色的荆棘冠着白纱，身体消瘦苍白，末端发蓝，从上长出4只手和一对脚。我们背后背着气管一般的触须用于飞行，这使得我们的腿通常细长而萎缩。但我经常走路，因此总在梦魇中显露出不同的形态。
如果你看见一群梦魇，通常你不会知道我们谁是谁。这是因为我们一直用白纱遮盖外貌，只在纱之中伸出手来。不过大概几十年前我就厌倦了这种行为，将白纱向两边掀开，露出我消瘦狭长的面孔。
我常常在家里这么做。即使长老们警告我这是只有到结合的当天才能掀开的纱面，我也照样无视。反正我也没有结合的机会，所以我觉得这根本没什么所谓，不是吗？况且，我们只能和同族结合。所以我们单独是一个种族，不被人统治，但奴役别人。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我们统治环城已经一千多年了。
环城是我的故乡。
大约一千年前，我在天空环城最底下一层负责管理外来者，因为我是个异种。我不受同胞喜欢，所以只能和他们口中的低贱种们混在一起。但据说主母在生下我后，曾经深爱我一段时间——只是发生了什么，就将我从神座旁扔下来了而已。
我不太清楚为什么，只知道在那之后我就失去了第十三圣子的头衔，被派到最下层管理入境。
不过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老实说我还挺喜欢这个工作。梦魇们一般使用独有的梦术，但我没有得到宠爱，也失去了独有的异能——于是我钻研魔法。
我在魔法方面最有心得的部分是化形术。喜欢化形术的家伙一般都是些怪人，我也是。但我最本能的需求是我并不喜欢自己作为梦魇的身体，尽管它们有着非常优异的性能。况且……我是一个入境管理官。这是个低贱工种，至少不太适合统治种族做。
不过我已经过了憎恨自己作为梦魇的年纪。如今我心平气和，化形为人类男性坐在入境办事处内，审核每一份入境文件，替每一个入境者盖上金色入境印章。
环城的支配者们趾高气扬，丝毫不好接触，但是入境者仍然络绎不绝。这都是因为梦。
梦魇当然收集梦。我们收集各类生物的梦，用我们的肢体将其塑造成晶体。通过我们的法阵，其他生物可以付出钱来查阅别人的梦。这当然条件很苛刻，但是他们乐此不疲。这项服务完全保密，虽然遭到过控诉，但是显然享受服务的人更多。所以我们是统治者。
大家各自心怀目的，想要来环城一睹梦境的内容。
我们当然不在意这点。事实上这些梦最基本的能量已经被我们收集的时候吞吃掉了，所以剩下的‘残渣’用来卖钱，也不过是废物利用而已。不过相较于其他同族对梦的痴迷，我更喜欢观察生物和梦之间的关系。我着迷，沉迷于梦的来源，我喜欢梦。
这有可能是因为我没有梦术的原因，也有可能，嗯，好吧，我是怪胎，怎么说都说的过去。
直白点说，我喜欢观察的其实生物，所以管理入境对我来说并不算苦差事。
只是我从没想到过……我会在入境处遇到一个恶魔。一个真真正正的恶魔。
我的目光在她的入境许可上打量，手指轻轻敲动桌子。她的名称后写着（召唤物）三字是表示她是被召唤，服从于法师的奴仆，因此危险系数完全取决于法师本人。于是我旋即把目光转向她的主人的入境许可——相比于恶魔，这位主人的头衔就显得非常重量级了。
这是位大法师。可以说，这是法师能取得的最荣耀的头衔。这位女性身穿藏蓝色长袍，款式古朴庄重，十分得体。一头金发利索的绾成发髻，露出一张略带锋利气息的尖削脸庞，一双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她看上去年轻貌美，但女性法师们总有办法延缓衰老。除开她的胸前挂着一枚紫罗兰色的眼球型法器，她的身上真是没有一个地方看起来像是法师。要知道外面的法师们酷爱些什么装备，满身法器，戒指一个比一个高级，连着套成一串，项链像乌鸦堆积财宝，腰间的法术卷轴和药水瓶满满，毕竟一个法师培养起来可不容易。家族通常会把所有的钱都砸在他们身上。
这位怪异的女性法师充满兴趣地看着我，眼神非常炽热。
真赤裸裸，这眼神对于统治者绝对是一种冒犯。我稍微有些不悦，于是微微眯起双眼。
这房间里除了我们三人之外没有别人，但她们绝不至于袭击我。不过这眼神已经很明显了：那是个侦破幻术的法器，她看穿了我是个梦魇的事实。
同样，我也看出来某件事实。
我将印章在金砂印泥上沾了沾。她仍盯着我看，我决定还是说实话。
我礼貌客气地说：“抱歉，但我不能让你们入境。”
恶魔在后面无耻大笑，大法师举手做了个手势，勒令她闭嘴。令人惊奇的是，这位恶魔居然闭嘴了。但她在后面还是以阴郁而可怖的眼神注视她的主人，哼哼冷笑两声。她长得很特别——虽然娇小可人，但是脸却长得尤其恶魔。
我和她对视一眼，恶魔肆无忌惮的打量我，她淡灰色，微微发出紫色的眼睛从上而下扫视，和她的主人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带有浓烈支配欲望的眼神。像恶魔一样……我移开眼神。真是深渊来的家伙，脾气可真差。
但没必要在这里吵起来，我们是优雅的种族，不是吗？
大法师没有理她的无理行为，只是坐回位置上，手指点在桌面上，我注意到她露出一枚戒指，宝石暗淡。这可不配她的名号。大法师轻声说：“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理所当然的点头：“您当然可以获得这个答案。”
我的手指在种族这块轻轻划上痕迹，这上面‘人类’两个字写的优雅而漂亮，但是绝非我需要的答案。我说：“您的证件是假造的，您并不是一位人类。”
大法师神色平静，无动于衷。她只是用金色的眼睛瞟过我，就好像这句话是真是假根本无关紧要似的：“这确实是个很好的答案，但是我觉得这可远远不够。”
我看向左上角的监视魔眼，稍加思索，起身去后方书架拿出法律大全："请您仔细参考文献。"我双手递给她，"至少……就这一章节而言。"
魔眼朝我眨眼。我隔着书本看见大法师的手逐行移动，仔细阅读。她至少看了三分钟才嗤笑一声："哦……哦。行吧。"
她从缎面椅子里站起来，头也不回的招呼仆从恶魔："走吧，看来这里可是※够※严厉的。但我觉得我们还有别的办法……"
恶魔发出连声长短不一的夸张笑容，蹦蹦跳跳地跟着她出去了。
我一直注视两人，直到她们一前一后离开房间，才按下手旁的休息按钮。我的手指插入书页中，感受到微微发热的书页上的魔力波动。熟悉魔力的我当然知道这个法术。一个真视术……虽然很微弱，但是足以看到书页伪装后的内容。我把书放回书架上，若无其事，轻轻按下紫色铃铛。
我的大脑空柱中升起美妙的犯罪感。
希望这次找来的帮手确实如同他们说的那样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