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约三个标准时,我正品鉴着从入境人员手里收来的贿赂——这是被允许的范围——一枚小的很别致的魔法水晶,内里装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新奇法术的时候,我的宅邸被包围了。包围我的是一群貘兽,它们是受雇于我的同胞们的环城基础住民。当然,使唤它们的梦魇不包括我,日常打扫和清理我习惯自己来做。
我仍然没有动。我是环城的统治阶级,即使是落了半层,也是比这些低贱生物要高出不止一点地位的。诚心诚意的说,我和梦魇们终归是同族。即使习惯龟缩在底层的生活,我也很难改掉这些看法。在我靠在舒适的懒人沙发上几乎要睡着时,我的同族某位才姗姗来迟。
他连门都不敲,闪现进来。这其实很冒险,而且确实也很危险。至少我眼睁睁看着他闪现到一盆紫水晶上,尖锐的刺把他那瘦弱的脚都几乎扎穿了。一阵剧烈的电光闪了至少有一刻的时间——还好我早就把面纱放下来了。
我没有在乎他的防护魔法被触发的问题:“尼格伯斯……现在应该叫你这个名字?”
尼格伯斯是一名身高大约六尺的梦魇。如我之前所说,他瘦削高挑,肢体末端发蓝,背后背着一排触须。但他和别的梦魇不同,他有三对手。这证明他在环城地位极高,是一名“工程师”。此刻他正盯着我看,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能察觉到他审慎的目光在我的面纱前扫过。
半晌他开口说话:“蒂雅,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他叫我女性名是有原因的,正如我叫他男性名一样。不过暂时他没追究,我也没有追究这点。我把那颗魔法水晶丢回紫水晶堆里,从塌陷的胸腔中发出阵阵笑声:“什么事?”
这个笑不太礼貌。这立刻引起他想要纠正我的冲动,但是显然有事更重要。尼格伯斯在我的房间里缓缓飞行,像一个无声的幽灵。他表达了好一会忧虑之后,才说:“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熟记环城法典。”
法典是什么狗屁东西?我差点又笑出声。不过激怒我的“姐姐”……好吧,我的哥哥。现在是我的哥哥,显然不是个明智选项。我站起身来,缓步在房间里走:“说吧,是什么事?”
尼格伯斯用背后的触须愤怒的摆出礼教的手势,训诫我行走并不是梦魇应有的举止。我不管他,赤脚在毛茸茸的地毯上走来走去。我爱脚上这毛茸茸的触觉。我的小宠物听见我走动的声音,立刻喵喵的从里屋跑出来。这东西显然吓到了尼格伯斯,因为我看见他六只手都挥舞起来,几乎又撞到我的吊灯。
我还是没忍住,呵呵轻笑。
我的小宠物满意的在我脚旁打滚。它是一只有着漂亮紫色花纹的,长着翅膀的小魔豹。紫色的花纹发出晶石的花纹,这正是我慷慨接受一大盆贿赂——“猫粮”——的原因。
尼格伯斯显然头痛的不轻:“你为什么总是能够轻易地触犯教条——”
“因为我仍然是十三圣子。”我把小魔豹抱起来:“那么接下来是什么?”
这句话有出人意料的功效。尼格伯斯像被法师之手掐住脖子一样,很快将话咽进肚子里。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提到这句话,他们就通通不再计较我犯下的错误。但尼格伯斯心地不坏……而且她还是我的长姐,好吧,现在是长兄,我总忘记他已经变成男性这件事。我不想和他计较这些事情。
我说:“现在说吧,我犯了什么罪?”
我如此坦诚,令尼格伯斯受宠若惊——一个冷笑话。他勃然大怒,撞到我面前说:“你竟然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你!身为一个入境官,竟然犯下如此弥天大罪!你竟然欺瞒环城,试图瞒天过海,偷换条例!”
尼格伯斯总爱夸张用词。我说:“冷静些,尼格伯斯。你要知道,我很多时候都生活的不怎么容易……陷害,污蔑,勾心斗角。这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对吧?”
这是地底生物的常态。尽管这里叫天空环城,但始终是地底。
我的四只手将小家伙撸的非常舒服,小魔豹在我怀里打滚,扬起一阵猫毛。我冷静的指正他:“况且,一个正常的程序是我被逮捕,呈堂作证,然后再判定罪行有无。虽然我很多年不去法庭,但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尼格伯斯悬浮在我的房间内。我的房间堆满了各种在他看来肯定相当无用的东西,以至于他甚至都没法集中精力去批判我。他的眼神在其中梭巡了两回,才回过头来,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说:“拜托。蒂雅,你不是那种人。”
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爱称我蒂雅的人。不知为何,一股浓郁的忧思卷上了我的大脑,仿佛风一般在我的空柱间打转。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多年以来我早就学会如何在阴谋中存生,这种等级的‘阴谋’我怎么可能会没发现,还被监控的魔眼抓个正着。
这当然有我的理由,可我怎么对他说呢。我就是故意让那些傻子发现我要做坏事?说出来我要怎么解释?不。我不能说。
小魔豹伸了个懒腰,嗷呜一声跑走了。它在我的长袍上留下了一圈紫色的猫毛,我掸了掸袍子,用了个清洁术。尼格伯斯盯着我看:“恶魔的法术。环城讨厌这种味道。”
“虽然你们根本闻不出恶魔的味道。”我说:“而且,魔法,魔力,这几点只是因为恶魔首先开始使用我们才这么称呼。但它只是一种现象,就像风一样。尼格伯斯,它不会把我腐化成恶魔的。”
我坐回位置上,淡淡地说:“还有,尼格伯斯。别担心我,好吗?”
他的触须垂了下来,然后又展开,让我想起生长在环城外壁的金石花开放的过程。尼格伯斯重重的叹了口气:“好吧。那么我们法庭上见。我现在要逮捕你,巴菲雅柯特-爱蒂。”
他缓缓地舞动六只手。猜到他是要使用特权来造物,我阻止了他:“让我变成旁形出去。统治者被逮捕可不是一件好看的事,对吧?”
尼格伯斯默许我的行为。于是我给自己释放了个化形术。这是我经常爱用的一个化形,一位身高五尺多一些的地底半鱼人。我喜欢这个变形是因为我喜爱湿漉漉的眼球,黏糊糊的脚蹼和它那浑身带着鳞片的蓝紫色光泽。它的大腹便便和小的出奇,像树枝一样的脚丫也是我的钟意点之一。只是尼格伯斯表情不妙,看我的表情就像看屎一样。
我很不满:“这有什么问题吗?”
尼格伯斯顿了片刻,告诉我说是因为我实在很丑。他同时建议我为了他的审美观能不能换成我常用的那个在入境处办公的人类的模样。我礼貌拒绝,最后他只能为我现场造笼,一手提着我和笼子,一边往外飞去。
我蹲坐在金色的笼子中。尼格伯斯实在太固执,连笼子都非要做成金色雕花纹路。不过幸好是他来抓捕我去上法庭,否则我可能连化形机会都没有。
我可不愿意用原本的形态去法庭。
尼格伯斯神态优雅而自如,着实是梦魇的标准。他缓缓推开我的家门,示意那些黑白色的小家伙散开,貘兽们于是将武器收起来,揣揣不安的看着统治者。但尼格伯斯和我一样:他自持高贵,毫不在意他们的看法。我喜欢这种感觉,坦白说。
我感觉到高度缓缓上升,看来他打算直接飞往神座。
神座是整座环城的最高处,法庭就在神座的下面。我摇摇晃晃的跟着笼子一起上升,瘦的可怜的小脚丫也从笼子中叉出来,凉风吹过,还挺惬意。我很喜欢这种感觉,但我不喜欢飞。
尼格伯斯飞的很快,毫无颠簸,显然长时间飞行已经是常态。就这点来说,他确实是一名梦魇,不像我。我抓住笼子的栏杆,眯眼看向环城。
它真是漂亮。环城建立在一棵倒吊在地底的顶板的树上,利用梦的结晶溶解后产生的液体将树叶晶化,建立出层层叠叠的城市。这棵树还活着,只是已经活在梦境中。它散发出梦的光辉,莹莹紫光照在地底湖湖面上,像地底全体生物的梦。
万千民众如同蚁民,蠢蠢而动,在环城穿梭不休。我冷笑一声——这时候我倒是很有统治者的感觉。尼格伯斯听见我的冷笑,以为我是对接下来的审判又要发出什么惊人见解,不由得晃了晃笼子:“蒂雅,别打小算盘。”
我被他摇的在笼子里打滚,头晕目眩。可惜我对审判还真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好笑而已。
我费劲的站起身说:“尼格伯斯。你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回神座了?”
“我不知道。”尼格伯斯沿着一大片水晶墙壁飞上最上层。这就是神座的所在地。他遇到一队卫兵——但他很快拿出了通行证。卫兵放行后,他又续上一句:“至少比十七年长。”
我就喜欢他这一点。我遥望神座,但神座上的那些蜡烛没有多一根。那些鲸油做的,代表我们生命的数米高的蜡烛本来应该在有新的梦魇出生时就点上一根的。但现在一根都不多,还是427根。
我说:“但一根都没多。”
尼格伯斯难得赞同我一次。他说:“对。一根都没多。自从你出生后,只——”
他没再说下去了。我警惕起来:“只出生了几个?我可没想过会这么惨。”
“不。”他低头看我。面纱轻轻吹动,他的语气庄严沉重:“只出生了死胎。”
我们穿梭在高耸直达地底顶板的水晶塔间。这里存放着大量被我们私自留下来的梦。当然,我们对外宣传是——绝不会留下一个梦私人观赏。但就连我的被窝里都放着几个有趣的梦……嗯,你要知道,在地底,信任别人是件多么愚蠢的事啊。
尼格伯斯的触须在塔间敲敲打打。我说:“你都要送我去法庭了,还有时间检修梦塔?”
他严肃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么会需要放下工作去抓捕你?”
哦好吧。是我的错,亲爱的尼格伯斯。
这段飞行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还是来到最为巨大的三座高塔前,把我放在最矮的那一座面前。
他说:“变回来,蒂雅。她们不会喜欢你这个样子的。”
“好像我原本的样子讨她们喜欢似的。”我摇摇头:“她们会指责我腿太粗,触须太细,面纱不够柔软,手不够灵活。就这样挺好,能恶心一下她们也好,对吧?我猜你这眼神真像看屎……”
他的触须颤抖了一下,可能是想笑但是憋住了。我才不管他,抱着自己的肚子做出滑稽动作试图逗乐他。法庭?我上次在这上面的时候就是被发配去入境处。那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可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唯一替我说话的就是尼格伯斯,但他没能够做出什么。
这不是他的错。
尼格伯斯终究还是没有笑,只是缓缓靠近笼子。我猜不透他要干什么,干脆站起来。
他说:“她们确实……看不起你。但别太过分——我可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差劲的惩罚了。”
看吧,他就是这么一个好人。但我不能告诉他,这场审判我确保自己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也只能让可怜的尼格伯斯再担心一会了。
我叹了口气,用带蹼的脚掌走到他面前。
“波娅。我还是更喜欢你这个名字……”我说:“波娅,就算我失去头衔,但我仍是第十三圣子。别忘了这点。”
这张是我的免死金牌,我一直都很清楚这点。虽然,我连紧握在手中的这张保命金牌到底是以何物铸成都仍不清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