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君仪从树荫下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点迟疑,杨慕月退了一步让出更宽的落脚地,等她出来后,随她一起走上了庭院的石板路。
“……你有心事?不,该说这时候没有心事才奇怪吧。”
为了掩饰自身的处境, 陆君仪先问了。虽说小头目众多,也分管各个繁杂的联系人事务网,但串联决策也绝不是掷骰子的事。没有人具体知道杨舟云是什么判断标准,甚至除她之外、没有人清楚帮里有多少齿轮正在转动。
头目并非无可替代,很多情况会引入令人惊喜的转机,然而更换当家人就像叫篮球运动员去短跑一样——也许会学习习惯、也许会加入有力的新元素,还也许会一败涂地——孰知是福是祸。杨慕月并非一个自然的接班人,按照业务的核心程度和亲近关系,理论上代管风格更接近现有情况的应该是陆君仪。
梁管事他们不见得是质疑她陆君仪的行事,可是正如之前杨舟云担心的那样——血亲以外的继承引人非议。杨舟云是个明辨清醒的人,越了解便越容易去敬佩。她不是一个应该仓促死去的人。
而杨慕月的迷茫焦虑才是正常的。没人期待她扬帆引航。
“梁叔一定要拉着我看黄志隆的东西……”她打了个哈欠、又皱起眉,暂时没提姐姐的事,“应该是我们有两个小弟去人家场子里截他们黄牛票,自己搞的时候被逮住了。是什么……他们帮管的一个男歌手,声音很哑的那种,三线吧估计。”
姓吕的一个外地人。陆君仪之前有所耳闻。估计是没有站准根基、糊里糊涂从了姓黄的门下,但后者应该还算重视:所有人都对娱乐产业虎视眈眈,但人家几个大公司开疆立足好几十年、不比大家这些个帮派更软。
兵马必争的地盘,惹了自然脾气大。
“对方递信讲什么要我包个二百万的红包啦,这凭什么、又没断胳膊断腿的,况且他们俩小伙打都没打赢那一窝蜂的,医药费要出也是他们出么。”
“——梁叔说这是我们不对,”杨慕月把手环起来继续走,穿的有点少,“那两个小弟中间一个急缺钱、另一个去帮他,才搞出这种不三不四的事情来,算是我们没有管教好,理亏的。那我说成吧,包一个就当给人家赔不是吧。结果他又说不对。”
“梁叔估计憋坏了,”陆君仪笑,杨舟云本人听到了估计也会猛摇头——想到这微微叹了口气,“黄正隆要红城的大头目给他小弟包红包,这把你做到什么辈分、把他又做到什么辈分了?”
“所以这个姓黄的就是碰瓷的么?我看他搞演唱周边有几道门路,挖歌手血本来拼,单单这行算是头一个的人物。现在自己的小路上得了理、就杀大树一个威风。这也太搞笑了,感觉我们两边的武装程度都不是一个水平的。”
“的确不太可能正面交火,然而得看他具体是什么态度,我们之前没有成功涉足这方面,所以没有太接触过他。”
她正色道,不想杨慕月还是下了不少功夫,不过推论还是情绪化了点。
“我个人主张去和他聊聊,去一个有把握的环境。”
“复杂啊……”
临时当家揉了揉脑袋,又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是真的困了。陆君仪怀疑她原本没有打算散这么久的步。但高个子的人还是语气轻快地说了下去。
“现在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的,梁叔还把我禁足了。”
她也感到很紧张,姐姐失踪的消息着实吓到了杨慕月,她从没想过这样的意外。然而内心里又莫名相信她一定没有事情——老姐不是一个会死在角落的人,她顶多在大型火拼的前列被一枪崩了、再不然拄着拐在那张老木桌前面猛然一口气背过去。她是个直挺挺的人,战死以外的情况都像是对她身上那种冷漠坚定的气质的侮辱,死前说不定都写好计划、确认自己能被合理下葬,妥帖红城的名声。
作为妹妹或许看到的有失偏颇吧,杨慕月想,她相信老姐会回来,二十年的相伴和信任,另外的情况她不敢去想。
她又瞥了一眼陆君仪,藏起一瞬间的心慌、装作不在意地向对方确认:“……你觉得呢?”
被看在眼里。
昨夜才下了决心,按照计划杨舟云会因为自己透露的行程被狙击,而自己则会亲手了结面前人。然而,陆君仪明白现在她应该展现出一个温婉伴侣的心境,止不住的、时时刻刻的担心,再加上一点帮派家族长辈的关怀,讲出忧虑而不失温情的鼓舞。
“她会没事的。你现在最好的是照顾好自己。”
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对于状况的讽刺她已经多少麻木。硬币落在地上只可以有一面向上的,下的时候说了正面,揭开的时候就不可以期待另一边。
杨慕月释然地笑了,印象中她极少笑得这么笨拙。陆君仪想起那时,十多年的秘密培养后迎来进入红城的那一天。那是一个雾气迷蒙的午后,从身手到心态,再到统连想要红城相信的一切关于陆家遗孤的事,一切都严丝合缝,本应是中午到来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她等待的是杨舟云,打着领带从轿车弯腰走下,没有期待过来的人是杨慕月、从水汽沉重的天际线、亮着头灯的摩托车撕裂薄雾。
她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堵车太厉害,又失去了耐心,就这样回去取了摩托来了。回去的路上、在杨慕月大方分享的近道途中,太阳渐渐出来,河堤旁风生草舞,灿烂的花丛繁星点点,后座的陆君仪才意识到那时是五月中旬的春天。
那段路程的确非常短暂,但又有些过长——在脑中的记忆久久不散。
“谢谢,君仪姐。”夜幕阴暗地吞噬,杨慕月抬头看,所幸今天是一轮满月,但有些凉风,不过尽管这样君仪姐还是站得笔直。
“这件外衣很好看。肯定不是姐挑的,我不信她有这个品味。”
杨慕月打趣到,对方不置可否地笑了。
自己今天抢读的记录整理一大半是出自她手,一开始的部分很多断断续续,梁叔说那是第一手,分了很多日子记完。再有潦草但是好几页的,是无法脱身、潜伏好多天之后凭记忆一口气完成的。再后来整合的时候与红城自己的数据资料串联分析,详尽得叹为观止。
“不得不说情报上陆小姐是个天才,”陪着的梁叔在一旁也感叹说,“除却对领头的人观察入微,再下层的交互中也能提取很多信息,甚至那些执行者们自己并不清楚含义的行为。”
“特别是处理分析时,消去个人视角的意识很到位。这点连当家人都有些不如,当家人有时有些结果主导,虽然这也是决策繁多的情况下、一个很有效率的风格取向,许多做大事者都是这样的模板——但也有许多人正因误视脚下而跌落。”
主观上杨慕月觉得很难消化。她对君仪姐“做事”的概念都非常模糊。出现再自己面前的经常只是、一个会和姐偶尔聊两句工作的家人形象,而自己恐怕也只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小辈。
“……下次给我一点买衣服的建议吧,”她故作轻快地说,“阿雷阿乐都说他们这帮小弟就算了,我穿得太的不神秘,像暴走族。”
“看着很精神不是吗,他们自己其实喜欢的。不然也不会一直神气地那么穿。”
杨慕月敞开笑:“才不是,这帮家伙到了正经场合就怂了。阿乐之前快结婚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形象不好慌得要死,我们还嘲笑他来着,那天捧着时尚杂志坐着翻、”
她突然一下卡住。开始那场景实在是好笑,一帮纹身坐在台阶上骂骂咧咧地说这件可XX好看,自己凑过去聊了几句说这个兜帽的也行,阿乐你虽然平头、但年纪不大凑合着帅的。翻到后面婚纱特辑的时候页面停在一款剪裁简洁的白色长裙上,庄重又华美,杨慕月脱口而出这件君仪姐穿一定好看,阿乐说是啊、他刚刚也是第一反应他女朋友穿肯定好看。
自己和君仪姐,阿乐和他将结婚的女朋友……?
况且君仪姐是结过一次婚的人了。
她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得出结论的时候意识到是自己有些不对劲。
杨慕月确信没有人发现,正如自己那些玩乐烂账也没什么人关注,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她以前觉得自己不过是性格志愿都不对、帮不上什么忙,那不如跑开快活,至少在眼前的时候大家都舒心;现在却是不能给大家制造麻烦,要拘住自己的双手。
“——……结果阿乐脸涨的发紫。还是在乎的。”
她平滑地说完后半段,想要问陆君仪要不要休息了、但又怕对方觉得是催促,闷声叹了口气。
“我回去……接着看看了,梁叔估计没想给我放这么长的课间。”
君仪姐大约也是有事。她一向也很坚强。
杨慕月想。
即便外面对这桩少见的结合不停过风言风语,姐和她的和睦是自己亲眼所见——她不信其中毫无牵挂。而现下的情况混乱,君仪姐却仍旧毫不动摇。
她浅浅的嘴唇紧锁着,眼睛如往常一样不落在自己身上,杨慕月想起梁叔的话,或许这才是正确的处事面貌。那自己呢,她却不合时宜地想到,若是自己某一次不会回来,姐是不是就会重重地摇头,然后君仪姐会不会在刚刚那样众人视线之外的树荫后边,深深地叹一口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