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杨舟云头几天都在单纯地休息,常宁也没有催促她,只是放她一个人在沙发上、从早睡到晚,做饭的时候多了一个人的分量,仅此而已。
透露身份会引来许多麻烦,杨舟云说她姓周,会在黑道业务上活动所以配枪。昂贵的西装和手表难以解释,出身方面就干脆全部缄口不言。所幸对于她究竟是谁这件事常宁也没有深究,只是对那些业务活动的内容很有兴趣。
比如,出于什么目才会那样如此轻易地杀人。
“……我们会合作,也会敲诈、恐吓,必要的时候才会灭口。”不比旧时代黑手党的潇洒,夺取一人的性命会留下太多踪迹可寻,暴力只是手段、获利才是目的,大家普遍不愿意引火烧身。
“——我劝你别做。”杨舟云说,“不是扣动扳机、没了一个人就没了的。没有集团在背后打点收拾,即便成功了你这辈子也逃不掉这一件事。我见过不少情绪上头的人、尤其是青少年,为了一口怨气,化解不开手边什么都可以变成凶器,演变成双方亲人朋友间更大的仇恨。以为是宣泄,只是自找苦头。”
“……可是也有很多对吧,年纪轻轻就加入你们那一行的,”常宁坐在旁边,“是可以做的。”
“开枪的是最不值钱的,能力强又如何呢,人人的脑袋都只能接一颗子弹,”她半躺在扶手上,想到杨慕月,她心性不喜爱与人勾心斗角、于是每次分配她的总是冲锋陷阵的任务,这样才能堵住那些说她无所事事的人的嘴。
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后来的轻巧熟练,她终于是在枪火中炼成了一把利刃。不惜命者最善战,杨舟云却越来越害怕,面上还不能有所偏袒。
“我不害怕。”像是什么野生动物一样执拗的双眼。
“……况且女性,年轻女性,被制服后会落到怎样的地方,有的人把她们当牲口——”
杨舟云顿了顿,望向那个面色稚嫩的少女,她估计不比二十的阿月大,
“等等你多少岁?”
“下个月满十八。”
“……回去读书。“一时间被她眼神中的坚定所惊讶,但看来这家伙只是个混小孩而已。
”不,我要为爸妈报仇,死去也没关系,“她捏紧拳头,看着扬舟云把脸撇过去有些气恼,”他们还在追杀我。搬了好多次家,之前每一次都被翻了个底朝天,这次好不容易在犄角旮旯里安静了一阵,但是他们还会来的。“
”统连帮为什么要追杀你?”
”我不知道。总之我也没办法读书,这种样子什么学校都呆不久。“
杨舟云翻过身来,望着激动的常宁叹了口气。
“……先弄清楚你的仇人是谁吧。”
她想起常宁说她小时候就受了不少伤,这个纤细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着什么。
“——你要干掉头目?你要端掉统连帮么?帮派的人是真正毫不在意杀人,也毫不在意死的。一次任务风险高了,就现有一大笔抚恤金,一个失误大了、就折磨到生不如死连带亲友。”
第一次动手的时候恶心、颤抖、恐惧,几天缓不过来,再到后来就麻木,洗去一手的血水就可以吃饭。今天在街上打招呼的人,明天任务需要的话毫不留情就铲除。
黑色拥抱你也禁锢你。眼前的少女眼帘低垂,灵动而富有生气,她会为救自己一个不相干的人大费周折,执着地去撞那一点点自己会帮她的可能。
杨舟云发现自己多了一点点私心。她宁可看到这女孩出门被伏击的射手击毙,也不愿想象她端着不稳的枪托、朝着半死的痉挛着的仇人笨拙地开枪,生理性的泪水呛到喉咙,再被赶来的更多的敌人射杀时、以绝望而内疚的脸瘫倒在地。
“他们是职业的,很可能只是花钱雇的,”这句是假的,杨舟云明白绵延这么多年的追杀不可能是外面资助,这种委托一个月没有做到早就声名狼藉,只可能是帮派自己的矛盾、低调处理、但又严重到非解决不可。
但这孩子偏偏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忘掉这件事吧。”杨舟云再次说,“许多人混道上只是身不由己。你若是差钱,我说了事后会给你一笔钱作为答谢礼,办个好点的身份,逃到外面去。”
常宁沉默了一会儿。
“周小姐你人很好。”
“……呵”
“怎么?”
“没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但是我不能就这样逃走,”常宁双手交叉,坐在沙发旁边正色说,“我印象里爸爸是个银行职员,妈妈是邮局的,小时候他们说我太怕生、所以幼儿园小学都在家里上,再后来有一天他们叫我拿着一笔钱跑掉,我亲眼见到他们在街口被杀,家里被烧的干净。”
“我没有玩伴,甚至不知道我爸妈名字是什么……跑出来的时候除了钱我连自己的身份证都没拿,如果现在我再跑掉、不去真真正正找到那个我应该复仇的人,那我这十八年的空白就是永永远远的空白,我在世上唯二的两个亲人、也无异于我自己脑子里的幻想。”
真相。
杨舟云很少在做事情的时候想到这个词。齿轮转动便永远转动,眼前的巨轮什么时候起航的,这种事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里——她只需要负责继续向前。
她感觉到自己从文明社会掉到了野生丛林里,荒蛮又不可理喻,捡到自己的小豹子可爱而可怖,深邃如宝石的眼睛,渴求的眼神中透露出原始的美丽。
她闭上眼睛,心中有一丝莫名轻柔的新奇。
“你又困了。”那少女自言自语,像是在埋怨。
她看出了自己对教授一事的故意拖延,但也并没有急急燥燥。
“那我晚上少煮一个人的饭。”